第30章
繞過裝飾着巨大鎏金水銀鏡和大量鮮花盆栽的門廳, 一條兩側裝飾着各色優美油畫作品的廊道出現在他們面前, 廊道的盡頭, 一個明亮又喧鬧的大廳若隐若現。
歇洛克落後喬治娜半步,很自覺地代入到了貼身男仆的角色。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只是稍微伛偻一下後背, 又将下巴往脖子那兒一縮, 整個人的氣場就從彬彬有禮的紳士,變成了點頭哈腰的聽差,渾然天成。
喬治娜感覺到身後有人悄悄靠近。
她按捺着身體的警戒本能,在這個不安全的距離內,聽到歇洛克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音量問:“喬治王子真的在這?”
屬于男性偏高的體溫令他說話時帶出的氣流, 以一種暧昧的熱度噴灑在喬治娜的後頸, 偏偏他本人毫無所覺,湊得極近。
喬治娜沒有回頭, 只稍微打亂了一下步伐,像是不小心被牆上一副喬舒亞.雷諾茲的肖像畫給迷住了,好奇地偏頭去看,卻“恰巧”讓身後歇洛克湊得過近的嘴唇, 只差一點兒就要擦過她的肌膚。
“剛才我可不知道是找哪個‘喬治’。”微微彎起的紅唇顯得喬治娜心情極佳,“但感謝上帝, 我們今天運氣不錯。”
天知道在大街上喊出這個名字, 會有多少個英國男人回頭, 即使在一百多年後, 這一招依然屢試不爽。
做為曾經種花家的一員, 在這方面喬治娜有種……莫名的優越感。
“嗯……确實幸運。”歇洛克快速地抿了抿唇,舌尖抵着牙根,嘴裏低低嘟囔了一句,“我自開業以來偵破的寥寥數樁真正案件,居然有三樁都與您有關。”
這麽一想,那些暫時被寄存在俱樂部的浪漫熱情的情詩和禮物,似乎也帶上了一點兒不一般的色彩。
喬治娜沒有聽清:“什麽?”
歇洛克古怪地看了她纖弱潔白的後頸一眼,一邊快速地拉了拉領結和襯衫下擺,一邊低聲答道:“不,沒什麽。”
不一會兒,兩人就被帶到了那個房間。
比起喬治娜常呆的文藝俱樂部,這裏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格,丹迪主義的浮華氣息,顯而易見地體現在了裝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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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一道拱門之後,眼前豁然開朗。
不可思議的鍍金天花板,牆上挂着無比華美的絲綢天鵝絨,英國當代的木制塗金家具與法國的裝飾藝術神奇地組合在一起,還有一盞盞炫目的枝形吊燈,在天色還未徹底黑下來之前,已經全部被點燃,令這個面積不小房間看上去非常的光亮絢麗。
粗略算來,光是維持這些蠟燭的燃燒,一晚上的開支,就不會低于十鎊的。
被人群包圍的喬治正在玩牌。
他今晚的手氣不太好,因此聽到侍從湊上來在他耳邊禀告說,他的表弟來俱樂部了,臉上便帶了出來很不耐煩的神色。
“先不說我有沒有表弟,即使是有,他也只會在黑塞好好呆着呢!”
喬治話音剛落,就看到自己的侍從被人用手杖撥到了一邊,身後露出一張三分陌生又有七分熟悉的臉,這面前的少年既纖細又美麗,更可貴地是傲慢得恰到好處,沒有半分弱氣。
喬治娜朝他一笑,十分燦爛。
“……表弟?”喬治愕然。
見鬼的上帝,喬治娜這麽一裝扮,倒是比起她那位兄長還要符合一位真正王子的風範氣度。
喬治娜從善如流地進入角色,颔首道:“見到你真高興,我親愛的‘表兄’。”
喬治一愣,順便自然而然地離開賭桌,臉上的神情瞬間多雲轉晴:“噢,我親愛的表弟,我怎麽也沒有想到,你今天就到城裏了。”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哈哈大笑着給了喬治娜一個看似親密、實則距離恰到好處的擁抱,壓低聲音問:“我親愛的堂妹,你來這裏做什麽?”
很好,他的第一個反應并不是“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而是“你想做什麽”。
“好奇而已,我的堂兄。”喬治娜說,“不過滿足好奇之後,我就有點嫉妒你們有俱樂部了。”
喬治笑了笑,沒有接話。
俱樂部,尤其是丹迪主義的俱樂部,不僅代表着權利與雄心,更擁有着足以讓人忘記任何壓抑和煩憂的享樂之所。
但令人心碎的事實是,俱樂部往往與政治有關,而當下的政治,是純粹的男性領域,對于女性是絕對排斥的。
一個人不可能在完全不參與任何俱樂部的情況下,參與到政治事務中,這即是無論政治和俱樂部,都對女性關上了那扇金色的大門,女性更多地只能屈從于男性的審美喜好,沉湎在閉塞不适的家庭生活中,做一個具有奉獻精神的家庭天使。
即使一個女人,像所有上流社會的紳士那樣,擁有意志力與足夠決心,試圖追求成功與智慧的名譽,然而最終等待她的,只會是處處碰壁。
做為女性,性別本身既是武器,也是障礙。
喬治沒有就這個不安全的話題展開對話,而是想起喬治娜在上一次宮中宴會後,小範圍傳播的“鼎鼎大名”,斜斜地牽動着唇角,露出一個壞笑,蠱惑道:“既然來了,要不要玩兩把?”他一邊說着一邊看向喬治娜身後,“你的男仆,看上去有些眼熟。”
歇洛克保持剛剛及格的恭順,朝這位王子殿下咧嘴一笑。
喬治被那油膩膩的笑容給惡心到了,皺眉別開眼。
喬治娜對于他臉上顯而易見的表情感到疑惑,循着他剛剛收回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忠誠的“男仆”。
天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歇洛克已經把自己那頭梳理整齊的黑發弄得淩亂,散落下來的幾絲油膩膩的劉海完美地隐藏了他過于敏銳和有神的眼眸,乍一看還算過得去、再一看卻別扭的着裝,配合刻意撐大的眼睛以及呆滞神情……也是戲很足了。
那圓滾滾的綠眼睛因為瞪得用力的緣故,看上去水汪汪的,再加上癟着嘴巴又縮着脖子的模樣,活脫脫是一只護食的倉鼠。
喬治娜簡直樂瘋了,她忍住笑到抽搐的沖動,随口向喬治問:“玩什麽?”
“惠特牌。”
“這個呀,我可能不是很精通。”喬治娜看着裝傻充愣的歇洛克,突然冒出了一個“好”主意,“但我的仆人很在行。”
惠特牌就是現代橋牌的鼻祖,而現代橋牌對于邏輯思維、分析判斷等等能力的提升都有幫助,可以說是綜合了數學和心理學兩門科學的燒腦牌戲。
所以,以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能力,在這種牌局上幾乎是無人能敵。
但萬一碰上了糟糕的隊友……啊哈,反正有幸見到這位偵探先生遺憾敗北,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嘛。
歇洛克無聲地轉動了一下他那雙看似呆滞的眼睛,拼了命地給喬治娜使眼色,然而後者十分坦然地表示毫無所覺,反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隐晦又不懷好意地眨了眨眼。
雖說“眨眼”這個動作,就社交禮儀來說,其實是不得體的,但放在她身上,似乎也恰合時宜。
那金色的睫毛仿佛纏繞在兩顆藍寶石上飛揚的金粉,每扇動一下,就好像正在翩翩起舞一樣。
趁着歇洛克稍微一愣神的功夫,喬治娜已經把他按到位置上坐下,然後将喬治拉到一邊,說:“我親愛的表兄,我第一次來這裏,可不想把一整晚都浪費在牌桌上。”
“除了讨論點愛國的事兒,和有可能坐着四輪馬車經過窗邊的考特尼子爵夫人,你想怎麽玩都行。”喬治挑眉,“樓上有圖書館,樓下有酒窖,吃晚飯、碰球、還是其它什麽,不過你最好在十點前盡興,然後乖乖回家睡覺,以及謹記這裏的沉默原則。”
非會員的外人認為這裏是地上的極樂天堂,至于會員們,倒更願意相信這裏是地獄最舒适的地方。
令人放松,也令人堕落。
喬治娜卻說:“我想參觀一下這裏獨立的房間,最好是能夠看到對面街景的那種。”
喬治看了她一眼,對于這種把俱樂部當做自己家般閑逛的行為不予置評,在稍微考慮了三秒鐘之後,就說:“在樓上。”
樓梯在這個大廳的一角,做得較為隐蔽,然而他們還沒到達那裏,就聽到樓下傳來一聲慘烈的尖叫,即使是在人聲喧嘩的俱樂部,依然沒能被忽略。
這對堂兄妹竟然不約而同地第一時間去觀察對方臉上的表情,目光相觸之後,也同樣不動聲色地移開。
短短幾秒鐘的時間,剛剛開始牌局的歇洛克已經跑到了他們前頭去了,正将長腿邁得飛快,三兩下就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蹿了出去,連人影都不見了。
“男仆?”
“不,朋友。”
喬治娜覺得自己可能有點兒柯南體質。
樓下的酒窖中,正對着樓梯方向整面牆的裝飾被挪空了,以血液凝結般的暗紅色在深褐色的木板上,寫下了一行觸目驚心的忏悔詞:“我有罪”。
但更加觸目驚心的是,一個黑衣神父倒在血泊中,慘白的面色在深色的背景下,顯得異常刺眼。
歇洛克看也沒看跌坐在地、被吓壞了的仆役,徑自上前摸了摸那具屍體的頸動脈,面色頓時凝重。
“死透了。”
随後趕來的喬治先是一驚,然而在看清那具屍體的面部之後,不禁驚呼道:“約翰神父?!”
稍稍落後兩步的喬治娜聽到這個名字,眼神微凝,連忙跟上。
屍體的死狀很驚懼,像是在生前遭受了嚴重的精神打擊,雙手被麻繩綁住,半靠在那面寫有“我有罪”的牆,下身的黑袍蔓延出一小灘血跡。
混濁的眼珠子被盡可能地撐大,目眦欲裂,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