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歇洛克抿着薄唇, 像是在思索, 也像是在觀察。
他的聲線低沉且略帶沙啞, 在這樣的夜色中, 仿佛小提琴在G弦上的詠嘆:“殿下, 我想你之前經歷了一個還算愉快但不夠令人滿意的夜晚, 鑒于你在上半場時并沒有出現。所以,我是否可以認為,某些令人困擾的紛争牽扯到了你的部分精力,或者說,某些事讓你感到心神不寧——噢, 請千萬不要詢問,我是憑借什麽判斷出這一點的, 因為你知道魔術家一旦把自己的戲法說穿,他就得不到別人的贊賞了,我的工作也存在類似的商業機密。”
商業機密?
據她所知,這位親愛的偵探先生可從來不講究什麽商業機密,他總是巴不得在人們驚訝的目光中慢條斯理地揭開謎底, 欣賞對方臉上那些令人陶醉的恍然大悟的表情,這也是他關于推理的一小部分樂趣所在。
于是喬治娜便相當體貼的用十分遺憾的語氣說道:“好吧,福爾摩斯先生,那我不問了。”
歇洛克腳步一頓, 差點打了個踉跄, 他無聲地張了張嘴, 然後頗有些委屈地扁了扁, 竟帶出了幾分可憐巴巴的意味。
他下意識地擡眼朝喬治娜看去,只見後者狡黠的藍眼睛藏在面紗之下,而僅僅露出的那一截下半臉上,無聲勾起的紅唇正述說着主人此刻的愉悅。
“事實上,也不是非常機密……”這位咨詢偵探一手虛握成拳擋在唇邊,清了清嗓子,“如果你希望知道的話,殿下,我自然知無不言。”——所以,請一定問我吧!
喬治娜從善如流地維持着一位優秀傾聽者該有的正确态度,沖歇洛克露出了少許好奇的神色,說:“那我就洗耳恭聽了,福爾摩斯先生。”
“我的榮幸。”歇洛克風度翩翩地做了個紳士禮節,又順手摸了摸他的小胡子,“由于劇場正門口下午的時候出了一場事故,運送蜂窩煤的馬車在那裏翻了車,因此經過的女士們或多或少會在她們的裙子下方以及鞋子邊緣沾上那麽一點兒。”
“但我沒有,我的裙子和鞋子都是幹淨——不過也有可能,那就是我繞了路。”
“是的,你沒有。但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是,你沾上了,但随後在劇場二樓的某個特殊房間換的衣服。”
“願聞其詳。”
“或許你沒有注意到,你的帽子裏沾了一些紅色的木犀花花瓣。”
喬治娜把頭上戴的帽子摘下來,借着路燈看了看,果然有幾簇星星點點的木犀花卡在帽檐裝飾性的蕾絲絹花裏,抖了一下,竟然沒能全部抖落。
小小的紅色花蕊藏在黑色的半透明布料之下,別有幾分可愛和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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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洛克停下腳步,十分自然地伸手接過那頂小帽子,把自己的那束鮮花放回喬治娜手裏暫時替代,然後用他那雙極為漂亮的手指從花束裏又取了一枝折在絹花上,擺弄了一下帽子的角度,才動作輕柔地替她放下面紗。
含着香氣的呼吸淺淺地拂過帶有男性體溫的指尖,而這指尖則似有若無地劃過屬于女性的肌膚,黑色的蕾絲面紗溫順地垂落,遮住了那雙含情的眼眸,只露出一小截如同東方瓷器的精巧下巴,以及一抹豔若玫瑰的紅唇,在深夜中散發着極具攻擊性的危險美感。
或許,她比玫瑰,更加動人。
“很完美。”歇洛克評價道,他唇邊露出一抹轉瞬即逝的微笑,繼而重新回歸了正題:“所以,你是正在煩惱,如何才能在不表露身份的情況之下,委婉地拒絕特威代爾侯爵提出關于亞伯拉罕音樂廳的收購意向,抑或是,在劇團接受美國那邊的邀請後,接下來的演出計劃該何去何從,我親愛的劇場大老板?”
之所以這麽稱呼喬治娜,那是因為那個房間,是閑人免進的私人自留地。
什麽?他為什麽會知道只有去過那裏,才會沾上木犀花?
Hmmmm,這是個好問題。
歇洛克的聲線雖低沉卻有力,将推理娓娓道來時神态認真卻也放松,一手捧花一手挽她,而說到結尾時,他的眼睛看上去是那麽明亮又有神,即使是在微弱的光線之下,依然像是含着兩顆天邊的星子,顯得格外神采飛揚。
能夠擁有這種眼神的人,往往純粹而真摯。
而事實是,同歇洛克.福爾摩斯相處本就是一件相當愉快并且輕松的事。
喬治娜由衷地道:“你說的很對,福爾摩斯先生。”歇洛克沖她一笑,上揚的唇角洩露了一點兒矜持之外的得意勁兒,但緊接着他就看見喬治娜低垂眼簾,點點憂傷被那金色的長睫所掩蓋,“令人遺憾的是,并不完全對。”
這是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歇洛克沒忍住,睜着眼睛用力地眨了眨。
但喬治娜并沒有立即繼續說下去——她看起來,似乎很猶豫。
而這種帶着茫然的猶豫,在這一刻沖淡了她精致的外表所帶來的美麗,卻讓她具有某些男人會欣賞的美感。
好在只是兩個呼吸間,當她重新擡起頭時,她身上那種極其容易激起男人保護欲的氛圍,就如同它無端出現時那樣,忽然也就消失了。
轉瞬的脆弱過後,她依然是那位克制且冷靜的殿下,看似淡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顆金子般柔軟的內心,以及無數個耐人尋味的謎團。
這樣的人,天生就伴有不平凡的灼灼光輝。
喬治娜沒有注意歇洛克探究的眼神,或者說她注意到了,但沒有放在心上,她只是道:“我的一位朋友失蹤了,你或許知道他,他的手下有一幫流浪兒負責在城裏叫賣報紙和打聽消息。”
失蹤的是格林特家的哥哥。
在龍蛇混雜的倫敦東區,格林特以及他身後的巴比倫巷都算不上什麽真正的勢力,在喬治娜到來之前,只不過是在夾縫中讨生活罷了。
歇洛克皺了皺眉,很顯然他想到了劇院有不少的小家夥,也在為喬治娜所提到的朋友,或者說,是為她本人工作,問:“是的。還有呢?”
“三天前的晚上,我在東區的‘天堂’見過他,從那之後,他就沒有出現在人前。”
“‘天堂’?”
“東區的一家妓.院。”
“好吧,請繼續。”歇洛克沒有對此多做評價。
“他有一個青梅竹馬,他們原本約定了見面,但格林特一直沒有出現。”
“這樣的話,我需要見一見那位小姐。”
喬治娜心下微松,但神情依然說不上輕快,只道:“當然。”
“那麽,明天上午,我會去找她。”歇洛克承諾,又問:“恕我直言,如果還有什麽我可以幫上忙的地方,請盡管開口。”
這是他今晚第二次這樣說了,或許正是因為他總能敏銳地察覺到一些旁人不自知的細枝末節。
喬治娜頓了頓,面上浮現出一抹苦笑:“有人試圖帶走我,我猜正是來自于坎伯蘭公爵的授意。”
歇洛克卻說:“殿下,猜測并不是個好習慣,它會影響你正常的邏輯判斷。”他搖了搖頭,稍微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的樣子,“雖然如此拙劣的僞裝技巧,想要裝作毫無所覺的樣子都比較困難,但誠實地說,一開始我誤以為距離我們身後一百五十米開外的,是蘇格蘭場臨時抽調的皇室安保部門成員。”
“原本是有的,但我拒絕了。”喬治娜簡單地帶過這個話題,“只是令人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在僞裝方面糟糕透頂,追蹤卻還算擅長。”
其實離開攝政者俱樂部時,喬治娜就發現了身後那些尾巴的存在,不過她在亞伯拉罕音樂廳花了些時間甩掉了他們,但現在看來,他們最終還是追上來了。
歇洛克的腦海中閃過了路口撞在一起的三駕馬車以及這附近的地形圖,擰着眉停下來想了一會兒,突然說:“你今晚最好不要回梅菲爾了,殿下。”
“什麽?”
“我們需要改道。”
話音剛落,歇洛克就抓起喬治娜的手閃進了一條小巷,七拐八拐間,喬治娜可以聽見身後不遠處傳來馬車的車輪聲和多人的腳步聲,但很快的,只剩下了隐隐的叫罵聲逐漸遠去。
等到他們甩掉了那些追兵,在牛津街上了一輛出租馬車後,歇洛克便直接報上了蒙塔格街的地名。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一路上緊緊拉着喬治娜的手,直到現在才舍得松開——十分的,十分的無禮,不是嗎?但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想要因此道歉的沖動。
砰——砰——砰——
情感在影響歇洛克的思維,這讓他覺得非常不妙。
而就在此時,他危機的來源,與他相對而坐在馬車裏的喬治娜,竟然做出了一個比他之前的行為更加失禮的動作:她仰着那張巴掌大的天真小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面部——準确地說,視線聚焦在他下半臉的嘴唇上——用一種忍俊不禁的語氣突然問:“福爾摩斯先生,你還好嗎?”
不,他很不好。
歇洛克沉默地看向喬治娜。
并且面無表情的。
除了那張板着的臉上,不知為何泛起些微的紅暈,卻又一下子白了下去。
對方染着緋色的臉頰,泛着水光的藍眼睛,以及秀發間屬于夜茉莉的香氣,這狹窄的車廂內,竟是如此的清晰。
他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思維受到了嚴重的幹擾,理智像是踩在棉絮上跳舞,眼睜睜看着引以為傲的冷靜飄進倫敦的夜風裏,與他的頭腦背道而馳。
他盯着她看了大約有十秒鐘,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臉還是同樣一張臉,人還是同樣一個人。
可在這搖搖晃晃的斑駁夜色下,一切都在剎那間改變了模樣:一種無可救藥的浪漫,正以她的名義,悄然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