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假設未來的某一天,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厭倦了他心愛的邏輯推理, 或許從事演員這份職業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但令人遺憾的是, 這個前提條件本身就沒有成立的可能, 因為這位先生是如此狂熱地追求那種精神上的興奮, 表演不過是這段日子以來的調劑品。
一方面,他對于推理的熱愛有目共睹,連尼古丁溶液也只是暫緩他在沒有案子時的煩悶,就仿佛權力之于政客,有着無法戒斷的奇妙吸引力。
另一方面, 演員這個職業相對尚未成名的偵探來說,雖然在收入方面算是不錯, 但鄉紳出身的福爾摩斯先生若是要把它真正當成職業而不是愛好的話,卻是要為人所诟病的——每一個階級,都有屬于本階級的禮儀行為規範。
但毋庸置疑的是,歇洛克在表演方面确實有着非同一般的才華,盡管他本人大多數時候, 只将這當做了探案的輔助手段。
最後一場演出落下帷幕,觀衆們紛紛起立,現場掌聲雷動。
其實眼下這種熱烈的場面倒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哈姆雷特》做為莎翁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演出數百年來一直長盛不衰, 即使是在一百多年後的倫敦西區劇院, 有幸出演男主角“哈姆雷特”依然是屬于男演員們的最高成就, 就好比《玫瑰舞後》中的媽媽一角之于女演員們那樣。
而亞伯拉罕音樂廳此次重排版本制作精良、團隊優秀,男主角更是才華橫溢,若這樣的演出還無法征服倫敦市民們的心,那才叫出人意料。
歇洛克與一衆演員謝幕完畢,手裏捧着劇場的孩子們親手制作和獻上的花束,回到亂糟糟的後臺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又戴了兩撇道具用的八字胡,這才慢悠悠地穿過那群聚集在門口等候“男主角”、卻恍然未覺正與他擦肩而過的戲迷們,施施然擡了擡自己的高禮帽帽檐,背對着劇場大門微微一笑,深藏功與名。
等候在路邊的喬治娜,剛好把他這個狡黠又俏皮的笑容看在眼裏。
她用正常的女聲聲線道:“夜安,福爾摩斯先生。”
正在得意于自己再一次騙過衆人的歇洛克呆了一呆,這才循着聲音的方向看去。
只見那位有些日子沒有遇見的公主殿下正站在自己幾步之遙的路燈下,橙色的煤氣燈從她身後照了過來,讓人并不能十分看清她的面容,卻有一種尤其柔和的特殊美感,朦胧而神秘。
走近之後,歇洛克就觀察到,她今晚穿了一件天鵝絨質地的暗色長裙,上衣是仿男式夾克的修身款式,羊毛呢緊貼着恰到好處的身體曲線,明明領子一直扣到了下巴位置,卻比那些誇張的闊開領、羊腿袖、大裙擺,更加賞心悅目。
這位殿下極少穿成這樣出現在城裏,盡管她今晚那頂有趣的小帽子上蒙着一層若隐若現的黑色蕾絲面紗,但只要是足夠敏銳的人,并不難認出她,倒是件稀奇事。
根據歇洛克的推斷,她是個較為争強好勝的人——這一點屬于毋庸置疑的家族遺傳——不過除此之外,她又是一個敏感偏執且不受拘束的人,她非常不喜歡被人只當做易碎品那樣特殊對待,所以女扮男裝便成了最讓她放松,也最讓旁人容易接受的方式。
順便一提,這裏的易碎品有兩種解讀:易碎和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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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剛才那個有些特別的笑容從未出現過的那樣,歇洛克風度翩翩地從手裏那束野玫瑰裏挑出最嬌美的一枝,遞到了喬治娜手裏,随即溫和地微笑了一下:“夜安,殿下。我不得不說,你今晚看上去比這束玫瑰還要動人,所以——鮮花贈美人。”
“謝謝你的贊美,福爾摩斯先生。”喬治娜接過玫瑰,順手插在上衣的衣袋裏,“你的今晚演出也精彩得令人熱淚盈眶。”
誠實地說,這位專業的咨詢偵探在臺上演出時看上去蒼白而憂郁,脆弱且痛苦,與平時那種或敏銳機警、或從容果決的神态截然不同,可以說是把內心飽受煎熬和折磨的哈姆雷特扮演得栩栩如生了。
歇洛克矜持地回答:“還不算壞吧。”
說話的時候,唇上那副不夠服帖的小胡子微微翹起,因此他下意識地捋了一下。
相對于歇洛克六英尺的身高,喬治娜站在他身側顯得有些嬌小可人,而由于兩人距離很近的緣故,前者清晰地嗅到夜風中來自于後者秀發上的淡淡清香。
綠葉、栀子花、茉莉以及淡淡的杏仁。
唔,是“夜茉莉”。
歇洛克把以上一瞬間的念頭暫時壓下,禮貌性地曲起手臂向喬治娜說:“近期城裏不太安全,如果你不準備搭乘馬車的話,請允許我送你回家,殿下。”
“福爾摩斯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喬治娜把戴着小羊皮手套的右手搭在那上邊,“是因為倫敦工人協會的事情嘛?”
“正是如此。”
自從前兩年議會通過了《新濟貧法》,規定領救濟金的人必須到勞動院參加勞動才能領取,工人階級的生活狀況就逐漸惡化,從而令他們的不滿情緒也日趨加深,而前段時間倫敦工人協會的成立,則代表着一直處于無權地位的工人們終于要向這個國家的統治階級發難了。
可以說,這是一次有意識、有組織的階級獨立政治運動,當權者若處理得稍有不慎,很容易就會引發暴動。
歇洛克倒是沒有什麽不該與女性讨論政治的忌諱,他引用了一句奧利弗.戈德史密斯的名言,簡略地說:“‘法律折磨窮人,而富人則折磨法律。’,可那些人總是忘了,伴随着政治上的不滿而來的,是道德水平的下降。”
說穿了,雖然《新濟貧法》确實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但更多的是代表着早起資本主義工業化對于工人階級的殘酷剝削,除非萬不得已,沒有窮人會去申請救濟——這可省下了好大一筆錢,也迫使這些人進入工廠勞作,盡管工廠主開出的薪水大多十分微薄。
這個國家在哀嚎。
喬治娜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
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盛極的繁華之下是滿目瘡痍的城市。
霧霾漸濃的倫敦城,臭氣越重的泰晤士河,苦苦求生的窮人和舞會上燃不盡的蠟燭,地獄與天堂分隔在城市兩端,是以金錢和階級劃開的生死線。
那些聽不見這哀鳴的人認為,那些為此流淚的人一定是瘋了。
但,真正瘋的是誰?
喬治娜抿了抿紅唇,垂下的左手緊握成拳。
城裏的夜總是很安靜的,除了那些三三兩兩由劇院、俱樂部等地返回的馬車,大部分人是不會在這個時間點散步的,因為無論是蘇格蘭場還是守夜人,都沒法保證深夜的治安。
順帶一提,盡管福爾摩斯先生對于自己的身手很自信,但他一開始其實是打算叫一輛馬車送人回家的,可不知道是他們運氣不好,還是上個街口三輛出租馬車撞在一起的緣故,走了一小段路竟然沒有車從身邊路過。
歇洛克是個靜不下來的人。
這并不是意味着他熱衷于賣弄口才,而是指他的思考總是一刻不停。
如果把他的頭腦比作機器的話,那麽這臺機器一定是從早到晚、轟轟運轉着的,因為再靈敏的機器若不經常運轉,也是會生鏽的。
喬治娜聽到他問:“雖然有些冒昧,但我是否可以知道,我有什麽能幫到你的嗎?”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你今晚看上去很煩惱,殿下。”
“或許是吧,福爾摩斯先生,我以為你最近并不清閑。”
“那取決于,你是希望聽到官方回答,還是私人回答。”
喬治娜微笑起來:“我都想知道。福爾摩斯先生,趁着我們還有兩條街的時間,請吧。”
“Hmmm,官方回答自然是,為女士服務乃是鄙人的榮幸。”歇洛克很有些調皮地聳了聳眉,用玩笑的口吻說:“私人回答則是,最近城裏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案子,除了替蒙塔格街附近的老太太們找找橘貓,就是為劇場裏的小家夥們尋回失物,既無樂趣可言又沒錢可賺,所以我就只能來指望您了。”
說着他便勾着唇角側頭向喬治娜看去。
那雙灰綠色的眼睛配合他臉上堪稱俏皮又真誠、偏還有些無賴的神态,有着一種渾然天成的孩子氣,叫人完全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請求,當然也絕對的令人忍俊不禁。
不過仔細一想,喬治娜确實既有些柯南體質,又出手大方的很,至少位于蒙塔格街的那家又小又破的偵探社裏,最值錢的那些實驗儀器,基本上都是承蒙她關照生意了。
喬治娜又好氣又好笑,“那麽您不妨就此推理一番吧,福爾摩斯先生!”
得了,連“您”都蹦出來了。
被嗔了一眼的歇洛克只含笑望着近在咫尺的喬治娜,對方那張生得格外精準、仿佛按照某種特定比例畫出來的臉容,因這番羞怒染上了些許薄紅,顯得生氣勃勃,就連在路燈下因面紗和光影而變得幽深了幾分的瞳色,也因此泛上了幾分清亮的眸光。
一朵深紅色的野玫瑰恰如其分地開在她的胸口,可謂活色生香。
“福爾摩斯先生?”
“啊。讓我想想——我該從哪裏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