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屋子裏十分安靜。

若忽略談話內容的話, 這兩個同樣喜靜不喜動的人坐在一塊兒, 倒也是一幅令人愉悅的美妙景色。

但事實上, 氣氛是有些糟糕的。

喬治娜看向邁克洛夫特, 冷淡地說:“我是否可以認為,你是在以此威脅我,先生?”

邁克洛夫特毫不示弱地迎上她刺來的不悅目光,回以一個公式化的微笑:“這恰恰是我想對您說的,殿下。”

喬治娜深深看了他一眼,尤其在他臉上叫人煩躁的假笑上停留多一秒。

随後她挑眉道:“我确信我們不是在談論同一件事。”

就像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過的那樣, 另一位福爾摩斯先生在觀察和推理方面或許比他本人更加高明, 而咨詢偵探沒能告訴他親愛的讀者的是, 他的兄長在某一方面的嗅覺,可要比他敏銳太多。

“您心知肚明, 殿下。”邁克洛夫特道,“除非那本攪風攪雨的黑色記事本,并不是落在您的手裏。”

那晚的事實在是太巧合了。

邁克洛夫特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時間, 就派人去到神父的住所,以防某些不為人道的記載落入旁人手中,哪知道一名身手矯健的神秘人破壞了他的計劃, 令他的手下無功而返。

這一連串的事件發生得迅雷不及掩耳,這便意味着那人要麽是殺死神父的兇手,要麽是最早抵達現場的那些個人。

而當晚在現場的三人中, 一個是邁克羅夫特信任的兄弟, 一個是不同系統但同處于體制內的喬治王子, 最值得懷疑的,自然就是借口身體不适在房中休息的喬治娜公主了。

她看上去又似乎是最沒有嫌疑的那個。

畢竟,誰都不會去懷疑一個弱質纖纖的少女不是麽?

喬治娜雙手環抱在胸前,背脊挺得筆直:“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猜想,先生,我認為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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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典型的防備姿态。

“我也認為,我不明白您究竟想要做些什麽。”邁克洛夫特的語氣溫和卻篤定,“但我可以明白的是,您這是在玩火,有些人并不是您所想象的那麽愚蠢。”

事實上,皇室的消息渠道很靈通,區別只是仁慈的英王陛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事無巨細地徹查到底。

在沒有發生什麽要緊事的情況下,精力不濟、健康堪憂的威廉四世并不愛過問太多。

顯而易見的是,肯特公爵夫人與其私人秘書之間,令人心照不宣的暧昧關系,被赤.裸裸地曝光在人前,這對于下一任大英女王的公開形象,影響極其惡劣。

不過這件事從來都不是什麽秘密,一開始的時候,皇室的形象顧問建議陛下将此事用強硬手段壓下,一來簡單易操作,二來便捷高效率,然而威廉四世并不是十分情願,替自己丢人的弟媳處理這樣的醜事,怎麽都叫這位固執的老人如噎在喉,而就是那麽稍微一猶豫之後,公爵夫人與那個愛爾蘭人的緋聞已經滿城皆知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以報道驚人.內.幕.聞名的新聞先鋒、一位來自《蓓爾梅爾街報》的編輯,從黑市上高價購得了四頁已故神父記載各種秘辛的黑皮記事本殘頁,直接将其內容以刊載在了報紙上,令皇室再想出面否認已是困難,只得保持緘默。

到了現在,就連威廉四世也忍不住懷疑,那兩人之間的關系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噢,上帝啊,他可憐的弟弟愛德華!

威廉四世下令秘密徹查此事,做為中央的情報樞紐,邁克洛夫特自然對此洞若觀火,他沒有也不可能會為了喬治娜替她隐瞞下報紙的事,只不過《太陽報》在這場風波中雖不幹淨,但比起其它的小報,可以說是良心未泯了。

這一切的背後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拉開了一張隐蔽的蛛網,将一攤渾水攪得讓人無法安寧。

誠實地說,這位公主殿下看上去似乎是清白無辜的。

雖然從利益相關的角度上看,醜聞嚴重影響到了亞歷山德麗娜公主繼承王位後的公信力,但最大受益者顯然并不是喬治娜,而是她的父親、妄圖攝政的坎伯蘭公爵,後者也是目前王位繼承順序上的第二人。

但就個人而言,邁克洛夫特并不認為坎伯蘭公爵有這樣的腦子,因為他敏銳地察覺到,肯特公爵夫人的醜聞不過是個引子,雖然能夠動搖其女的公信力,但改變不了她即将繼承王位的既定事實,即使英王陛下本人,也受到了謠言的蠱惑,懷疑起了亞歷山德麗娜公主的血統問題。

在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因此才有了之前的一系列試探。

當然,他得承認,特意前去為弟弟的演出捧場,結果只一路遠遠地望着對方與其他人相處融洽——或者說,談情說愛——以至于他十分耐心地在街邊的馬車裏等了大半夜,最後更懊惱地被告知,他親愛的弟弟竟然破天荒邀請旁人留宿家中,這種感覺真的、真的很是不妙。

事實證明,他果然應該呆在俱樂部或者家裏享受夜晚的寧靜,而不是出門看什麽臺詞都能倒背如流的《哈姆雷特》。

喬治娜輕笑了一聲,淺淺的笑意浮現在她那張青春美好的面龐上,純潔無辜得像個拉斐爾畫筆下的天使,背後幾乎要散落下潔白的羽毛。

即便是邁克洛夫特,也不得不承認她确實很迷人。

只聽她說道:“福爾摩斯先生,我想你的态度過于草木皆兵了。我不是你工作中遇到的那些難纏目标,你大可不必拿話來吓唬我,一來我手中沒有你所提到的黑皮記事本,二來我從不低估他人的智慧,我更傾向于稱贊他們:勇敢,或者自信。”

這倒是實話,因為那本記事本早被她交給了其他人,至于另外一點,就傾向于反諷的意味了。

人性是複雜的,聰明人會幹蠢事,蠢人也有聰明的時候,沒有簡單的壞,也沒有極端的好,若要片面地給人下定義,那麽愚蠢的便只有你自己。

太.祖說: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

這個道理古今內外皆可通用。

邁克洛夫特保持微笑,将雙手交疊在膝前。

“您很聰明,殿下,也很謹慎。”他沒有正面反駁喬治娜,而是說:“從我個人角度,我很欣賞這等美好的品質;但從一名為政府服務的公務員的角度來說,這其實是讓人不安的。當然——我并不是試圖以此指責您,那樣的話就顯得我這個人太過‘勇敢’或者‘自信’了。”

“所以,你喜歡把這稱為‘善意的提醒’?”

“如果您願意按照那樣去理解,那就再好不過了。”

喬治娜給了邁克洛夫特一個無懈可擊的假笑:“那還真是多謝你了,先生。”

邁克洛夫特亦是回以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笑容,回應道:“能夠對您有所幫助,這是我最大的榮幸。”

他似乎對于喬治娜的諷刺恍若未覺,頗有些自得其樂為自己續了一杯稍微冷掉的紅茶,然後才端着杯子慢悠悠地說:“殿下,您應該了解,您的使命決不會變,而舍弟不是個合适的聯姻對象。如果您只想要發展一段年少無知的風流韻事,更容易滿足您的恐怕是倫敦社交忙季的數周缱绻,而不是戲弄我那天真的弟弟。”

其實皇室的婚姻也不是那麽充滿政治意味,尤其是對于那些沒有受到重視的王子和公主而言,但假設這位公主殿下有那麽一星半點的野心,她就會竭盡所能地利用好自己最大的砝碼:她的美貌以及婚姻。

邁克洛夫特說完之後,就有意無意地注視着面前這少女臉上的表情。

“戲弄?”喬治娜終于忍不住冷笑,“哈!你總是這樣毫不吝啬地去用最大的惡意揣測他人麽,先生?”

惱羞成怒的反應。

這與他所設定的劇本走向有所出入。

邁克洛夫特微微嘆息,仍然彬彬有禮地道:“那麽您認為我該用個什麽詞兒,或許——欣賞?就像您對那位黯然神傷的弗蘭肯斯坦先生所做的那樣?”

喬治娜仿佛被激怒了,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呼吸急促,聲音顫抖:“你怎麽敢!你怎麽敢這樣做!”

邁克洛夫特不是很喜歡這種仰着腦袋看人的角度,不過鑒于他對自己故意激怒這位公主殿下,有那麽一丁點兒的歉疚之情,因此他并沒有出聲請對方坐下,而是依然用那種波瀾不驚的口吻說:“殿下,我所能了解到的,或許比您所認為的更多。”

他還想再說些什麽,但門外忽然響起的富有規律的敲門聲打斷了他。

——那是發生了急事,需要他第一時間趕去處理的訊號。

于是這位政府官員頗為遺憾地看了一眼正怒視着他的喬治娜,拿起茶幾上的帽子戴上:“那麽,請容我暫且告辭了,殿下。”

喬治娜草草行了個禮,生硬地道:“不送!”

邁克洛夫特不以為意,含笑摸了摸自己的帽檐,随後便拿上了自己的手杖離開了。

等到樓下的馬蹄聲迅速往遠處飛馳而去,隐在窗簾後觀察的喬治娜這才從暗處走出,把一束插在花瓶裏的野玫瑰擺放在了窗臺上。

如果此時有人擡頭張望,或許有幸發現她那張完美無瑕的臉蛋上,早已沒有了此前的怒意。

眸色淡漠,面無表情,蒼白的面容上是一雙幽深的眼。

靜谧、冷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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