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按照常理來講, 一般被允許攝政的人選,會是皇太子或者皇太後,比如喬治三世晚年的攝政王, 比如肯特公爵夫人心心念念的攝政令, 但格奧爾格五世的情況十分特殊,他的上位是多方利益相互權衡和妥協的結果,初衷就是防止坎伯蘭公爵掌權後動搖皇室的統治基礎,因為這位公爵閣下既行事□□反動,又十二分的不得民心,無論讓公爵本人或者公爵夫人冒然攝政, 都很有可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攝政公主?
噢,當初他們的父王喬治三世是多麽疼愛他們的小妹妹阿米莉亞公主啊,可也沒有讓一位公主幹政的道理。
可現在的形勢畢竟不同,格奧爾格五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貨色,就沒有人比克拉倫斯公爵更加清楚了,若不在他的那頂王冠上懸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天知道他能幹出什麽荒唐事來。
最好就是, 格奧爾格五世能夠安安分分地當一個有名無實的君主, 由另一個對皇室忠心耿耿的成員攝政。
一開始, 克拉倫斯公爵心中是較為傾向于劍橋公爵的,但這位阿道弗斯親王一來對于政治興趣不大, 二來在繼承位序上僅排在第三位, 怎麽看都不夠名正言順, 更別提他的兒子喬治王子了。
喬治娜的話, 聰明才智是不差什麽了,只是她對于皇室的忠心尚且有待商榷,更別提對于她那個所謂的兄長了,這一對兄妹不管那則預言是真是假,互相憎惡倒是顯而易見的。
但喬治娜比格奧爾格要理智太多,至少她在後者那樣的迫害之下,仍然善良地選擇了原諒對方,并沒有繼續追究,反倒是格奧爾格記恨在心。
于是當時還未退位的克拉倫斯公爵在與備受信任的重臣,包括羅伯特.皮爾爵士、威靈頓公爵等人商議之後,最終決定還是由喬治娜攝政,但前提是她必須嫁給劍橋公爵的兒子喬治,克拉倫斯公爵也将會不惜一切代價,讓這位對他尚有些許孺慕之情的侄女,按照他們所規劃的未來行動下去。
一個女人,嫁了人難道還不為自己的丈夫和家庭打算?
這麽一來,國王的權力就理所當然地落進了劍橋公爵一家子的手裏,萬一格奧爾格五世再有個三長兩短,皇室的統治也依然安穩無比。
克拉倫斯公爵沒有把真實想法說出口,而是把放在桌邊的一份文件拿了起來:“或許你應該看看這些資料,恩斯特。我敢說如果喬治娜不是個女人,我們這群老家夥絕對舍棄格奧爾格,讓她成為這個國家的君主。”
坎伯蘭公爵默默地翻閱着那份資料,上面清楚記載着“小喬治.林恩”簡短的發家史,城中首屈一指的百貨商店和慈善組織自不必提,被治得妥妥帖帖的皇家學會倒是頗為叫人眼前一亮,最令人驚訝的是,他不聞不問的女兒竟然以喬治王子表弟的身份,輕松籠絡了一幫為她馬首是瞻的頂級纨绔子。
——但令人遺憾的是,她偏偏只是個女人。
生財有道又能如何?
即使她的人格魅力足以征服她手下的那些人,卻不足以讓皇室這些因循守舊的老人們完全改變根深蒂固的觀念,能夠松口讓她以公主的身份攝政,已經是莫大的讓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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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伯蘭公爵堅決地說:“不行,我不同意。他們兩人之間的惡劣關系可以說是無法轉圜的,再讓喬治娜攝政,豈不是嫌格奧爾格活得太長?我敢說即使在這之前她沒打算弑殺血親,等到嘗過權力的滋味之後,她還是會忍不住出手。更何況我們都知道我們的侄子喬治手裏掌握着什麽,替她掩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那你就看錯喬治。”克拉倫斯公爵對此很樂觀,“他從小就接受正統的皇室教育,他清楚自己的職責所在,也時刻謹記着以家族的榮耀為己任,我相信他能夠看住喬治娜。而且退一萬步講,即使喬治娜真的有那種野心,我們這些老家夥難道就是死的?”
“只怕你們到時候真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坎伯蘭公爵嘴上那麽說,語氣卻有些軟化,“就像你說的那樣,左右登上王位的是我的兒子,将要攝政的是我的女兒,我又能有什麽不開心的呢?最壞的狀況不過是我的女兒羽翼豐滿後弄死了我的兒子成為女王,無論如何她身體裏還是流着屬于我的血脈!”
“你太偏激了,恩斯特,喬治娜本性十分善良,上一次她不就原諒了格奧爾格的冒犯嗎?他們總歸還是有血緣的親兄妹。”
“兄妹?哼!上帝才知道這過去的幾年她到底在東區都學了些什麽,反正我個人是不願意和她相處的,就連我的夫人都說她像是從頭到尾變了個人,還為此傷心了許久。”
克拉倫斯公爵十分和善地笑了起來:“噢,那又有什麽要緊的呢?我倒覺得我們的弟媳劍橋公爵夫人和喬治娜相處得十分不錯,你有心思操心這個,還不如早點為格奧爾格挑選一位稱心如意的妻子,說不定還有時間親自教養自己的孫兒長大成人。”
坎伯蘭公爵冷笑了一聲,說:“別用這個來轉移話題,我還沒有老到那麽容易哄騙。但你們有沒有想過,這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一個國王願意他人掌管着屬于自己的權力,即使是我這個父親。”
“這就不是陛下本人能夠左右的事情了,我們需要事事以大英帝國的利益為重,不是嗎?”
坎伯蘭公爵氣勢洶洶地駕臨溫莎城堡,最終在午夜時分又氣勢洶洶地離去,任憑是誰都會認為這兩兄弟再一次大吵了一架。
留在房間內的克拉倫斯公爵吃力地做了個深呼吸,越來越覺得死神的腳步已慢慢靠近。
喬治娜從一個東方風格的屏風後面走來出來,靜靜地倒了一杯熱茶,将它遞給了被病痛折磨的克拉倫斯公爵。
克拉倫斯公爵就着喬治娜捧起的茶杯喝了一口熱茶,向他的侄女道:“你都聽到了吧,喬治娜。”
喬治娜不做聲,只點了點頭。
她站起來将茶杯放到一邊的牆角桌上,再回來時并沒有坐在床邊,而是站在那裏,向克拉倫斯公爵行了一個再标準不過的屈膝禮。
溫暖的燭光照在她那張年輕的面孔上,令那雙藍眼睛熠熠生輝,而她純金色的發絲仿佛為她帶上了一層屬于天使的光環,讓這個沉默而倔強的女孩看上去清新且精致,如同溫室裏的花朵那樣柔弱而美麗。
外表漂亮,朝氣蓬勃,頭腦聰慧。
如果不是她前邊還有個兄長、或者她換個性別的話,這個女孩無疑是完全符合時代要求的一位出色君主,只要安靜地站在那裏,就能夠輕而易舉地獲得大多數臣民的好感——她可以騙過任何人,只要她願意。
克拉倫斯公爵嘆了口氣,朝喬治娜招了招手,讓她來到自己身邊。
喬治娜往前挪了兩步。
“我知道這對你或許不夠公平,喬治娜,但我想你也看到,我剩下的時日無多了,我只能盡我所能地為這個國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老水手懇切地望着自己的侄女,清明而睿智的雙眸透露出滿滿的哀求,“聽我說,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克拉倫斯公爵的雙手如同內裏正在迅速腐壞的樹皮,無可抑制地顫抖着,但仍準确抓住了喬治娜的手,望着後者的眼睛說:“當我死去之後,你一定得好好使用你手中的權力,維護皇室的統治,千萬、千萬不可以對陛下存有憤懑之心,你要盡心輔佐你的兄長,與你的丈夫一起。好嗎?”
他把手抓得很緊,幾乎令喬治娜無法掙脫,視線牢牢鎖定着喬治娜籠罩在燭光下的面龐,一瞬不眨地緊盯着那上面的每一個表情。
喬治娜眼眸垂下,長長的金色睫毛投下兩片模糊的陰影,令人無法看清她眼底的情緒。
她的頭謙卑地低着,深色的衣袍襯托着秀美的面容仿佛拉斐爾筆下的聖母,似乎怎麽也不可能拒絕一位垂死的老人最後的請求。
“我答應您,我将使用我手中的權力,維護皇室的統治。”
“我答應您,我将對待我的兄長——”
她擡眸,緩慢而堅定地說:“憑着我的良心行事。”
克拉倫斯公爵希冀的目光猛地一滞,已然松開了手,嚅嗫着嘴唇無法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喬治娜:“你、你、你!”
他劇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
喬治娜一點一點地站直了身體,居高臨下地看向床上的老人。
她的聲音依然輕柔且動聽,卻令人感到恐慌:“請原諒,或許您更喜歡謊言,但我必須聆聽我內心的聲音。”
克拉倫斯公爵卻看到她那無可挑剔的皮囊依然在暖色調的光線中呈現出動人的美麗,但那雙淡漠的藍眸宛若黑夜之下冰冷的湖水,金色的雙睫是那上面跳躍的火焰,既矛盾無比,又靡麗非常。
“配合演出就到此為止了。”喬治娜下颌微揚,臉上的神情帶着一種從未展現出的強大自信,“或許您從未設想過,我是個獨立且健全的人,并非你們所能操縱的提線木偶。待在帝國的冠冕上,當一顆無關緊要的華美寶石,或者挽着丈夫的手,如您所願地成為一位‘家庭天使’——我的答案是‘不’。因為你所謂的皇室和家族,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我也沒有那麽高貴的情操,為你們所認為的偉業奉獻一生。”
巨大的震驚令克拉倫斯公爵完全說不出話來了,他只能喘着氣緊盯面前的少女,一瞬不眨地試圖從這張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上找到任何玩笑或者幻覺的痕跡。
然而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一直以來的精心謀劃悉數破滅,被認為是天真少女的公主比人們所能想象的更加狡猾可怕,什麽溫順乖巧,什麽善良柔弱,全都不過是僞裝的假象,她确實能夠騙過任何人——包括他們這些自以為掌控全局的人!
他只能用眼神對她怒目而視:你不會攝政的!絕不可能!
喬治娜輕輕搖了搖頭,唇邊溢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頭腦昏沉的克拉倫斯公爵渾身顫抖,耳邊仿佛聽見了喪鐘的長鳴,他努力支撐着自己的身體不肯徹底倒下,一股讓他難以承受的熱血急切地湧上他的頭頂,令他幾乎看不清眼前正在分離崩析的一切。
他聽見喬治娜的聲音忽遠忽近,像是蒙了一層迷霧。
她說:“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攝政……”
他看見了什麽?
他看見年輕的公主步履輕盈,恍如神話傳說的神祇,踏着海浪的浮沫從貝殼和珍珠中走來,可在她腳邊開出的玫瑰卻暈染出了暗色的荊棘,讓克拉倫斯公爵恍惚間記起了那則預言:
當太陽來到本尼維斯的那一刻,
大地劇烈搖動,
天空被烏雲掩蓋,
衆神皆隕,
新的殺死舊的,
玫瑰在鮮血與荊棘裏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