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喬治娜問:“福爾摩斯先生, 我能夠相信你的忠誠嗎?”

她湛藍色的眼角十分清澈, 帶着一種微妙的審視, 看向面前的邁克洛夫特。

邁克洛夫特回答:“陛下,我百分之一百地忠于這個國家, 也忠于您。”

這即是說, 國家與女王,在他眼中是可以等同的。

國家即女王,女王即國家。

他忠于國家,而喬治娜忠于自己,這并不存在矛盾。

“那麽, 我明白了。”喬治娜颔首, “明日一早白金漢宮的樞密院會議, 我希望你能夠在場, 我的秘書。”

邁克洛夫特非常合作, “願為您服務, 女王陛下。”

喬治娜對于這種态度感到有些迷惑,目前的情況跟她或者歇洛克所預想的大相徑庭,她原本認為說服邁克羅夫特接下擔子可能是一項相當艱巨的工程, 然而事實是, 邁克洛夫特爽快到簡直讓人不得不産生懷疑。

這也讓做為女王的喬治娜, 從之前的主動轉為被動。

邁克洛夫特看看她似乎不曾改變的公式化表情,一絲幾不可查的滿意由他上揚的唇角洩露。

他随後說道:“做為您剛剛上任的私人秘書, 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一條忠告。”

喬治娜眼神微凜, 謙遜地回答:“請說。”

“您要知道, 偉大的代價即是沉重的責任。”邁克洛夫特說,“頭頂王冠之人,注定倚枕無眠。”

後一句是莎士比亞的名言,來自《亨利四世》。

喬治娜贊同這個觀點,莎翁對于君主的了解也頗為透徹,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邁克洛夫特可不是這麽一位慷慨無私給予忠告的慈祥長者,或許他接下來想要說的,才是真正他想要她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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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身,背對着邁克洛夫特,拿起案頭讀到四分之一的席勒的小說,随意翻動了一頁。

書頁的沙沙聲,伴随着年輕的女王那輕柔卻堅定的嗓音傳來:“請繼續。”

邁克洛夫特上前一步,緩緩地說:“我認為,您該開始考慮您的婚姻了,陛下,國內和國外都有不錯的人選。”

顯而易見,這才是這位政府官員的真正目的。

喬治娜回過身,盯着邁克洛夫特的雙眼,說:“然而我的想法卻剛好與你相反,先生。”手裏的那本書被啪的一聲合攏,她反駁他,“正因為我的婚姻十分重要,所以我更應該謹慎對待。荷蘭的奧蘭治親王?我不希望我的餘生每一天都要面對一個南瓜腦袋。你們所推崇的喬治王子?不,我不想要與我的兄弟締結婚姻。我寧願效仿先王,以婚姻為盾牌和武器,為了英格蘭。”

曾經的童貞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可以說是玩弄外交的一把好手,以英格蘭女王的婚姻為紐帶,她把她的敵人轉化成了自己的盟友,讓盟友更加心甘情願地為自己利用。

婚姻是這位女王一生中最為重要的籌碼之一,她也以此在歐陸各國——尤其是法蘭西和西班牙這當時的兩大強國——之間找到了權力平衡點,為不列颠最大限度地謀求利益,也令她治下的英格蘭成為歐洲最強大的國家之一,直到今天。

“但現在已經不是伊麗莎白時代了,陛下。”邁克洛夫特說,“此前四位君主所帶來的動蕩,迫切需要您以民衆心目中最正面的形象,拯救皇室的統治危機,您的年齡和性別,本應是安撫人心最好的利器。”

“如果這是你想要說的,我會告訴你,我不會為此犧牲我的婚姻。”喬治娜态度強硬,“我是這個國家的女王,我不需要把已經憑借血統所賦予我的權利、與任何一位君主平起平坐的自己,以婚姻為名再一次降低到普通女人以家庭為依托和存在意義的那個身份上去。我認為你判斷錯了一點,先生,人民不需要看到女王婚姻美滿、家庭幸福,他們需要看到的,只是王權不朽!”

聽到這裏,邁克洛夫特臉上一直挂着的公式化微笑,終于消失了。

他沉默地注視着年輕的女王,這一刻她這不值一提的女性軀體所爆發出來的威嚴,全然蓋過了她過盛的容貌所帶來的視覺沖擊力,屬于君主的氣場更甚于他此前侍奉過的任何一位國王。

她是對的。

上帝作證,他被她說服了,無論從哪方面。

然而這并不代表着邁克洛夫特能夠在情感上接受,女王陛下同他親愛的弟弟之間漸漸滋生的情意,因為無論她說的再多,也無非是要拒絕政治聯姻的可能性,可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了供奉在神壇上的美人兒,就像歇洛克也沒有意識到,她已經成為了一位真正的女王。

一頂王冠,注定在他們之間劃開天塹之隔。

樞密院會議在次日按時召開。

這天一早,做為女王最重要的咨詢機構,樞密院衆臣齊聚不久前裝點一新的白金漢宮。

女王的父親、在場身份最高者坎伯蘭公爵一馬當先,一身大英陸軍元帥軍裝穿在他日趨衰老和發胖的軀體上,因為此前格奧爾格五世那場鬧劇的緣故,這位公爵閣下顯然比去年這個時候蒼老了許多,但由于早年的戎馬生涯以及其自身強勢的性格,仍然有着非一般的氣場。

衆臣被安排在禦座室等候女王的接見,不可避免地在這間隙交頭接耳,談論起了女王以及接下來的局勢。

一時間,竊竊私語的嘈雜充斥着這個房間。

然而當禦座室的另一道門被開啓時,所有的聲音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停止了下來。

年輕的女王一身黑色的喪服,正從那道門內緩緩向他們走來。

她的雙手交疊在小腹前,眼神明亮堅定,步伐從容不迫,儀态不能簡單地稱之為優美,而是難以形容的高雅,帶着一種鶴立雞群的格調,令她看上去莊重而威嚴,具有讓人目不轉睛卻無法亵渎的肅穆。

女王踏上禦座。

無論心底正在想些什麽,每個人都躬身向他們的新任君主謙卑地行禮,沒有人膽敢直視女王禦座之上的容顏,包括賜予她血與肉的父親。

喬治娜的目光靜靜掃過衆人。

“我的大臣們——”她沉穩并溫和地說,“我知道我還很年輕,更有許多人認為,這和我的性別一樣,将會是我難以改變的劣勢,但我清楚我所肩負的責任,并且我可以在此向你們保證,我已準備好接受它。”

她的話音沉沉落下,回蕩在每一個人心中,而在她終于在王座上落座後,衆臣随即宣誓效忠。

一名面生的貴族率先上前,單膝下跪去親吻女王的手背:“女王陛下。”

邁克羅夫特敢确定,女王在這之前從未在公開場合見過這位勳爵,但她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就準确地判斷出了對方的身份。

她垂眸微笑:“伊爾切斯勳爵。”

正要上前提示的邁克羅夫特松了一口氣,不知該是失望還是欣喜,他猜測陛下或許事先看過畫像,又或許特意記下了衆人的某些特征。

随後,女王陛下向她的臣子展現了非凡的記憶力——

“霍華德勳爵。”

“福克蘭子爵。”

“沙夫茨伯裏伯爵。”

“菲茲羅伊勳爵。”

“父親。”輪到了坎伯蘭公爵,喬治娜淡淡地露出一個笑容,聲音悅耳動聽:“所以,您什麽時候動身去漢諾威呢?”

坎伯蘭公爵根本沒有觸碰到他惡魔般的女兒任何一寸肌膚,完全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掀了掀眼皮語氣漠然地回答:“不急。我認為就目前的情況看來,英國的君主顯然更需要我的效忠。”

喬治娜端坐于王座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那麽,我可憐的哥哥一定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

“比起這個,我以為首先您需要決定好,該如何稱呼自己。”坎伯蘭公爵不為所動,轉瞬便以君主的名號做為切入點,向王座上的女王發起進攻,“恕我直言,喬治娜這個名字不适合女王,亞歷山德琳這個名字又過于異邦,我們需要一個更加傳統的名字,比如,瑪麗?”

“英格蘭的瑪麗,還是蘇格蘭的瑪麗?”喬治娜嗤笑,毫不掩飾眼底的諷刺。

“或者伊麗莎白。”墨爾本子爵打了一個圓場,“伊麗莎白二世,這能讓人想起一個偉大的女王。”

喬治娜朝墨爾本子爵勾了勾唇角,看向她那默不作聲的私人秘書:“告訴我,對于此事你的建議,我的秘書先生。”

垂手靜立的邁克洛夫特被點到名字,上前說:“或者,安妮女王,也是一個不錯的名字。”

“哦,安妮,伊麗莎白,還有呢——”喬治娜單手撐着王座的扶手,視線輕飄飄地略過每一個人,“衆卿,你們認為呢?”

沒有人膽敢冒然插入女王與女王之父的鬥争,顯而易見這一對父女早年就沒有什麽溫情脈脈,如今更是由于權力的更疊而反目成仇,老公爵不甘就這樣退出帝國的政治舞臺,新女王卻漸漸展露出強勢睿智的一面,不甘示弱。

“這可不是兒戲!”坎伯蘭公爵發出憤怒的咆哮,“這是國家大事,而不是女孩子的洋娃娃游戲!”

喬治娜巋然不動,淡淡地說:“我以為你早忘了這是國家大事呢,父親。”

她的音量算得上輕聲細語,但每一個人都聽得十分清晰,這道清冷又從容的年輕女聲回蕩在禦座室內,輕飄飄地蓋過了坎伯蘭公爵幾近聲嘶力竭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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