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知道國內很多人更願意稱呼美國為‘殖民地’,但事實是——”

喬治娜擡手輕點眼角, 露出三分玩味, “它已經脫離了我們的掌控,無論你願不願意承認。或許我們可以換種方式, 比如扶植一位代言人繼續維護我們的利益。不過目前最為要緊的并不是這一塊,而是在它的北方。”

女王陛下從位置上站起來,伸出纖細白嫩的手指, 回身指向了身後的世界地圖上, 沿着美加邊境線指向上加拿大魁北克,“人的奴性是很微妙的,他們既渴望被奴役,又瘋狂地追求權勢,這兩點的平衡在于, 對強者的畏懼是否能夠令他們甘願服從。很顯然,在1812年的戰争過後,這些人已經認識到, 我們恐怕失去了足夠威懾四方的無可匹敵。再加上還有那些法國佬組成的愛國者黨煽風點火, 局勢已經十分糟糕——而加拿大,也只是我們無數海外殖民地中的一塊。”

顯而易見, 喬治娜的認知與那些議會的貴族老爺們高高在上的想法迥異。

一方面,她畢竟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歷史幫助她能夠清醒地看待這個國家目前所面臨的困境, 海權的衰落, 尾大不掉的殖民地, 國民卻依然沉浸于帝國往日的輝煌中不可自拔。

另一方面,她原本對于這個國家就沒有什麽民族認同感,所以也不可能産生什麽民族自豪感,認為殖民地就天生該被掠奪,縱觀史書,無論古今中外,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許多人都認為自《卡洛維茨條約》後,曾經的奧斯曼帝國就成了一位茍延殘喘的歐洲病人,誰都想要在它身上咬下一塊肉,但他們卻沒有想過,大英帝國也患上了一點兒暫時還不起眼的病症。”喬治娜一字一頓,“服從神之意志,會讓人産生無與倫比的安全感,但神話若被打破,其後果是神跌落神壇,而人将會屠神。”

她的眼神太過明亮,帶着一種令人信服的灼熱和野望。

如同兩團熱烈燃燒的火焰,無所畏懼。

邁克洛夫特從她身上收回視線,把沙俄皇太子的問題暫時放下,認真思考整合殖民地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評價道:“這倒是十分新穎的觀點,女王陛下。但總體來說,操作起來難度系數太大了,所牽涉的利益範圍也太廣了。假設要整合海外殖民地,必定觸犯到東印度公司這類壟斷資本的利益,您知道這代表每年我們将失去多少財富嗎?即使您是女王,您也将會成為衆矢之的。”

“所以,我們也只能在這裏随意談談不是麽。”喬治娜狡黠一笑,幾秒前的嚴肅蕩然無存,她坐回到那把女王陛下專屬的可滑動可調節靠椅上,不夠優雅和标準的儀态引來邁克洛夫特下意識的輕微皺眉。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竟少見地沒有任何反駁,而是露出贊同的神色:“我必須得承認,您又一次超出了我的期望,陛下。”

喬治娜看向邁克洛夫特,語調上揚:“又一次?”

“是的,又一次。”邁克洛夫特說,“我想,您确實不需要繼續我為您制定的課程了,如您所願的。”

喬治娜看上去卻不是非常滿意的樣子,只道:“哇哦,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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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洛夫特平靜地看了女王陛下一眼,然後才慢吞吞地說:“從明天開始,您可以自由安排您的時間,但前提是,今天您願意再和我談談別的。”

喬治娜笑問:“我親愛的秘書先生,您莫非真的對于我偶爾的無聊猜想産生了興趣?”

她在“您”這個單詞上強調了重音,令她的聲音聽起來婉轉動聽,卻又耐人尋味。

“是非同一般的興趣。”邁克洛夫特更正她,“以及,您不必繼續試探我了,我很清楚您在試探我對于您的容忍度,并且試圖降低我對您的期待值,又在我即将焦頭爛額之前,對我展現一些非凡之處——但恕我直言,您所使用的招數,鄙人在舍弟的青春叛逆時期就已領教過多次。”他慢條斯理地向喬治娜露出一絲從容的微笑,“我可以直白地告訴您,我認為您的許多想法對我有所啓發,所以我很希望繼續聽您談談沙俄談談本國,甚至談談帝國未來的征途,女王陛下。”

對于正确教育熊孩子,邁克洛夫特可以說是很有心得了。

——尤其是這類天賦異禀的熊孩子。

所以此刻,他望向女王陛下的目光堪稱慈愛和縱容。

而喬治娜亦靜靜地回視着邁克洛夫特。

過了好半晌,她才收斂了臉上的漫不經心,似乎有些不悅地說:“福爾摩斯先生,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這樣的行為真的很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

邁克洛夫特悠然答道:“您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喬治娜沒好氣地別過眼,一點兒都不想對着他那張既矜持又傲慢還帶點兒得意洋洋的臉。

她花了幾分鐘整理了一下思路,秀氣的雙眉下意識皺了起來。

“我之前讀過一些關于俄國國情的文獻,我認為他們短期內并沒有機會向外擴張的時機,因為他們最大的問題出自于內部。封建莊園經濟嚴重桎梏了社會生産力的發展,雖說沙俄政府頒布了《關于自由農》的法令,但若以自願和贖賣的原則,無法從根本上解放農民。”腦海中儲存的無數資料分門別類,在這一瞬間自發地依次跳了出來,喬治娜望向那副大英勢力幅員遼闊的世界地圖,眼前的光幕上卻正播放着兩次世界大戰時急劇縮水的帝國版圖,“階級矛盾發展到一定階段,革命和戰争便随之而來。更何況,俄國對于奧斯曼垂涎欲滴,奧斯曼難道就對其毫無防備?本國自诩為世界霸主太久了,以至于選擇性忘記了,歐陸各國也絕不會允許沙俄繼續坐大。”

這其實也與目前的墨爾本政府政策有關。

首相墨爾本子爵是個傳統的精英主義者,對于民衆的疾苦漠不關心,認為貧窮即原罪,是自身品行敗壞和道德堕落的結果,所以就像大部分的貴族老爺們那樣,他支持血統論,認為教育無用,輕視普通科研人員在工業革命中的重要性,認為平民為貴族服務是理所當然的,就好比殖民地被宗主國無情掠奪那樣。

總的來說,他雖是輝格黨的黨魁,卻比保守黨最保守的那一個,還要保守。

邁克洛夫特問:“如果是您來操控帝國的巨艦,您将如何去做?”

喬治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考量什麽。

大約過了一分半鐘,她才來回在那幅地圖前踱了兩步,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攘外必先安內,居安則須思危。”喬治娜語速極快,“首先,改革現有的工廠制度勢在必行,決定工業化進程的是勇于創新而非儉省節制,而工業化的繁榮又取決于初等教育的普及程度,完善的義務教育系統,科技發明的鼓勵機制,都是目前本國所欠缺的。其次,我假設您詳細了解過目前仍未停止的鐵路狂潮——”

“當然。”邁克洛夫特颔首,他将雙手搭在一起,神情專注。

喬治娜繼續說:“鐵路運輸的發展,意味着海權制霸的結束,陸權再興的時代即将到來。顯而易見,本土有限的島國面積和人口資源都将是我們無法改變的劣勢,但我們擁有廣袤的殖民地,文化入侵、貿易操控、武力震懾,總之什麽都好,我将會建立一座無窮大的世界工廠,以及覆蓋全球的即時通訊網絡,以迎接機械時代的到來。”

“但源源不斷輸送到本國的巨大資源傾斜,必定引起殖民地的民怨沸騰,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邁克洛夫特若有所思,“所以您才要整合殖民地,或者說,改革帝國現有的海外殖民方式。我不得不,這是一個極其天才又極其瘋狂的龐大設想。”

他對此這樣評價道。

然後稍微停頓了一會兒,他才問:“即時通訊網絡,您是指電報?海軍部确實有這麽一套系統,但據我所知,他們對此厭煩不已。”

如果喬治娜在這個時候打開她的虛拟光屏的話,或許她就能夠看到自己面前邁克洛夫特的忠誠度十分詭異,先是崩了盤似的大跳水跌至及格線邊緣,又突然抛物線一樣往上持續攀升,然後似乎十分矛盾地波動了幾下,最終停留在了一個比墨爾本子爵稍有不如的數值。

不過喬治娜很顯然已經放棄了用作弊器判斷所謂忠心的捷徑。

絕對的數值雖然直觀,但複雜的人性永遠不是機器所能完全監測到的,想要像即時策略游戲那樣玩一場《喬治娜女王:大英崛起》?不存在的。

任何數據都只能用作分析問題的參考,而不是過于依賴它,從而影響到思考和判斷。

“并不全是。”喬治娜含糊其辭,“我還打算用這個好好賺上一筆呢,可不能告訴你。”

邁克羅夫特啞然失笑,不禁調侃道:“恕我直言,議會已批準了您的年金,莫非每年三十八萬五千鎊還不夠您使的。”

氣氛輕松了幾分。

喬治娜說:“當然。沒有人會嫌手裏的錢燙手,而且我的宮廷着實花費不菲,盡管我本人似乎沒有享受到應有的服務。”

邁克洛夫特挑眉,“我們之前讨論過這個問題了,陛下。”

宮廷事務由于歷史遺留原因,十分的混亂并且複雜,其中又牽扯到一部分老國王在位時提拔的寵臣問題,和宮廷內外權力的劃分。

喬治娜強調說:“是的,但我要的不是讨論,而是解決。”

邁克洛夫特回答:“我會盡快安排一個令您滿意的處理方案。”

“但願如此。”喬治娜半是玩笑半是認真,注視着邁克洛夫特的眼睛問:“老實說,我的耐性不怎麽樣,所以就讓我們開門見山吧,我的秘書先生——”她稍微停頓了一下,拖長了聲調,“現在,我通過你的考驗了麽,‘梅林’閣下?”

她的問題十分突兀,然而邁克洛夫特神情不變,緩聲道:“您很敏銳,陛下。”

喬治娜但笑不語。

對皇室的秘辛了解越多,就越會知道所謂的“圓桌騎士團”,并不只是什麽傳說的産物。

偉大的不列颠國王亞瑟從他王後吉娜薇的父親尤瑟王那裏得到桌子與武士,然而實際上,每一任英王也會從他們的前任者那裏得到一個只效忠于皇室的隐世組織,這些“騎士”不分黨派也不分出身,他們甚至會在組織之外互相攻讦,但共同點是,他們是為了維護皇室的統治而存在的。

梅林,即亞瑟王的引導者,也是輔佐者。

由于輪到喬治娜手裏的王位的非自然過渡,威廉四世還沒有來得及把騎士團交到格奧爾格五世手裏,後者就被迫下臺、前者更是不治身亡,因此皇室的優良傳統并沒有能夠讓喬治娜獲益,但幸運的是,她自有另一渠道的情報來源,這使得她選擇了從她的私人秘書先生這裏尋求突破。

喬治娜特意派人調查過邁克洛夫特.福爾摩斯的生平。

這位鄉紳出身的官員一開始是在審計署工作的,後來又在軍情系統和外交部門工作過,未滿三十歲即成為了英王威廉四世的私人秘書,雖然這樣的晉升速度比起二十四歲任職首相的小威廉.皮特算不得什麽,但從他的出身和履歷來看,怎麽也不該空降到國王身邊級別最高的幕僚職位,因為這個職位不僅享有不受阻礙直接面見陛下的特權,在很多時候也負責處理國王的私人信函,是“耳目”,也是“橋梁”,更是“臂膀”。

如果這樣還不足以說明什麽,那麽她就不用肖想着再玩什麽政治了。

喬治娜擡手輕點眼角,說:“我知道,你們內部還對我頗有微詞,更有甚者認為我的王位來路不正,質疑我獲得這頂王冠的種種手段,但他們沒有證據,也沒有勇氣。若認為亞歷山德麗娜才是王位的正統繼承人,當初就不該放任國王質疑她的血統,更不該将她放逐。若認為是我從中挑撥,可你們卻忘了做出決定的是他們自己,這樣的結果也合該他們自己承受。”

“是的,事情已成定局,我們也已接受這結果。”邁克洛夫特溫和卻強硬地道:“但只有一點,那位迷惑您兄長的‘加赫裏斯’,需要得到審判。”

喬治娜面無表情地盯着邁克洛夫特,微抿的唇線透露出不悅。

書房內安靜得針落可聞。

女王陛下伫立在房間的中央位置,身後是那副巨大的世界地圖,神色冷然且隐含怒意。

邁克洛夫特則站在距離她不遠處,面朝女王背負着雙手,巋然不動。

君臣關系從來就不意味着君主便是主宰,尤其是在英國這樣的國家,君弱臣強,大權旁落,英王的權力早已随着時間漸漸消逝。

但皇室仍然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

喬治娜冷冷地道:“你在威脅我。”

邁克洛夫特微一躬身,回答:“沒有臣子膽敢威脅他的君主,這只是一個建議。”

“那麽,我拒絕。”喬治娜直截了當地說:“他是我的騎士,除我之外,沒有人能夠審判他。”

邁克洛夫特搖頭,“陛下,恕我直言,大英只需要一張圓桌。”

喬治娜看看他,冷淡且果決地說:“是的,也只需要一位梅林!”

她慢慢走到邁克洛夫特面前,腳步很輕柔,儀态也完美,只是整個人的氣勢絲毫不像一個還未正式成年的少女,而是一個成熟的、理智的、與邁克洛夫特對等的存在。

——不,或許他們并不對等。

“跪下。”喬治娜命令道。

高瘦挺拔的黑發青年低下他高傲的頭顱,沒有任何猶豫,單膝下跪。

他們這些人,對于國家,對于皇室,都是自小就訓練出來的忠誠,然而這份忠誠延續到女王個人身上,卻誰也不知道還剩多少。

喬治娜偏又是個疑心病不輕的人。

特別是對于這些渾身上下都長着心眼的政治家。

她審視着面前的青年,緩慢卻又咄咄逼人地說:“我假設你知道,我完全可以用更強硬的方式,逼迫你們為我效忠。”

“我承認,陛下。”邁克洛夫特直挺挺地跪在女王面前,背脊沒有被壓彎,态度也沒有過于謙卑,他看上去既冷靜又從容,與平常一般無二,“您确實可以,這是古法所賦予您的權利。”

所謂的圓桌騎士,事實上也不過是為皇室服務的一群人。

按常理來說,從老國王主動退位那一刻起,他就不該掌握這股力量,而是該交給新王。

喬治娜垂眸看了他一眼,繼續說:“我一直在等你們主動,但你們沒有——這讓我相當失望。不要再拿什麽加赫裏斯做文章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在議會宣讀那份退位協議之後,他已經第一時間離開了大英的國土,你們恐怕再也找不到他了。我也很清楚皇室的那些老家夥們在擔心什麽,無非是認為我顯而易見地要脫離他們的掌控,這令他們不甘心且無法接受——所以我說,圓桌騎士中存有這樣的人,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邁克洛夫特沉默不語。

她确實說得很對,權力的存在令人滋生不該有的欲望,老國王在這方面過分仁慈,因為到了今時今日,騎士們已越來越難以被節制。

誰能想象負責為英王管理內廷的張伯倫勳爵,身為圓桌十二騎士之一,卻明目張膽地中飽私囊呢?

偏偏這還是老國王在位時,默認的潛規則。

“邁克洛夫特.福爾摩斯,我之所以願意對你說這些,是因為我認為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改變這個國家,而且我們也有能力改變這個國家。”喬治娜背着手,俯身下來與邁克洛夫特的視線齊平,“我不在乎什麽古法,也不在乎什麽慣例,我只在乎我的人必須全心全意地對我忠誠。你的才能十分可貴,所以我願意多給你一次機會。”

她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如鷹般盯着邁克洛夫特,像是要從他的眼睛望進他的心髒。

改變這個國家?

這是一個非常宏偉的目标,也非常的……令人熱血沸騰。

不知過了多久,喬治娜轉過身,耐心告罄的失望漸漸浮現在她那張背對着邁克洛夫特的臉上。

她咬了咬唇角,無聲低咒了一句什麽。

然而就在這時,她身後的邁克洛夫特卻将右手虛握成拳放在左胸前,對着女王的背影,如同嘆息般鄭重宣誓道:“吾王,我将盡我所能,竭誠為您效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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