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像是感應到了喬治娜心中所想, 邁克洛夫特望着她的目光稍稍柔軟了幾分, 語氣也沒有那麽沉重冷硬。
他對喬治娜說道:“女王的丈夫, 是這個世界上最悲劇性的終生職業,它不僅要求聖人般的品德, 還要求将之毫無保留地展示在公衆面前任人觀賞品評,即使是死亡也無法使之解脫。它讓一名處于男權社會的優秀男性, 徹底回歸到母系的家庭模式當中, 他将是女王的忠貞愛人,女王的堅實後盾,女王的心靈港灣,卻仍然是屬于女王獨有的附屬品,不需要實現任何關于自我的價值。”
喬治娜咬了咬唇角,垂下眼眸。
那細密的金色長睫溫順地覆蓋在她的眼睑之上, 投下兩片憂郁深沉的陰影, 令她湛藍色的瞳色暫時呈現出更深邃的幽藍色澤。
邁克洛夫特卻沒有因着她惹人憐惜的表象而停下。
“我和您都相當了解我的弟弟,讓他活在失去自由的魚缸裏,不如讓他去死。”他看着身旁年輕的女王, 語氣溫和,內容卻很殘忍, “您是在慢性地謀殺歇洛克的靈魂,女王陛下, 做為他的兄長, 我有權力也有義務, 不擇手段地阻止您。我不會因此愧疚, 更不會因此忏悔。”
喬治娜依然不發一言。
她低垂着眼簾,纖細白皙的頸部彎成一道優美的弧線,側顏完美得猶如行走在人間的純潔女神,讓人無法生起任何亵渎之心。
或許是因為長廊裏的燈光吧,也或許是因為她今晚夢幻般的白裙,邁克洛夫特竟然罕見地從她身上窺見一絲奇異又危險的脆弱,以及一絲搖擺不定的彷徨。
這是一個難以形容的神情,她既沒有皺眉也沒有哭泣,只是看起來很憂郁,讓人不由地感覺到一種黯然。
一縷卷曲的金發垂落在她的鬓邊,輕輕撫摸着她玫瑰色的臉頰,看起來仿佛連肌膚都要透明一樣。
邁克羅夫特并不催促,也不指望她在下一秒就能做出決定。
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會是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
但女王可能拒絕這個選項,并不存在他的劇本中,因為他知道,面前這位年輕的女王、看似柔弱可憐的少女,在骨子裏和自己是同一種人。
或許情感偶爾蒙蔽了理智,但只要一睜開眼,他們就能恢複清醒,并以最冷靜和最客觀的角度分析所遇到的任何問題。
——天生的政治動物,必須堅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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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會懂得如何取舍。
而事實也如他所料。
約莫過了一刻鐘,喬治娜擡起頭,定定地看了邁克洛夫特一眼,聲音冷淡切平靜:“我知道了。”
生活不是童話,它不會有你所期望的圓滿大結局。
灰姑娘能和王子在一起,因為她本身就是貴族的女兒;但士兵之所以能夠當上國王、迎娶心愛的公主,不正是因為那只無所不能的打火匣麽?
真讓人遺憾,她還是不夠強大。
——強大到由自己來制定所謂規則。
大英的女王陛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以絕對優雅的身姿漫步在皇家長廊中。
她的私人秘書先生就跟在她的身後,不緊不慢地保持着三步開外的距離,直到女王即将走到盡頭,他才上前一步。
女王适時停下腳步,并不回頭,只公式化地問:“我該如何稱呼那位殿下?”
邁克洛夫特垂首,語氣恭謹:“俄羅斯人在議院都說法語,您可以稱呼他為‘大公爵殿下’。”
喬治娜又一次道:“我知道了。”
她寂靜的身影仿佛擯棄了屬于“喬治娜”的私人情緒,人們只能看見她以女王的身份在光亮恢弘的道路上行走。
女王只會向前、且永遠向前。
女侍們已經繞了遠路在走廊之外恭候了,沒有人能從女王陛下臉上捕捉到多餘的表情,或者猜測出她和她的私人秘書在一刻鐘之前談到了什麽,但若有細心者或許會發現,他們兩人眼底的某種情緒幾乎如出一轍。
足以容納上百人同時起舞的巨大房間內,數以千計的白蠟蠟燭正在盡情燃燒着。
外面飄着細雪,宮廷裏卻因為着輝煌的燭火溫暖如春。
衣着體面的紳士們,珠光寶氣的女士們,一張張清新标志的面孔在一盞盞枝形吊燈下閃爍着金燦燦的光芒,沒有憂慮,沒有苦難,只有歡聲笑語和美酒佳肴環繞着他們,帶着暖色調的燭光和鮮花錦簇的背景所烘托出的紙醉金迷。
現場的樂隊奏響樂曲,喬治娜随着這音樂步入舞廳,她笑容的弧度不多不少,讓人感到溫和,卻并不容易親近,每一個人都保持恭敬、躬身行禮,就連總是與她唱反調的巴麥尊勳爵亦是如此,至于她名義上的父母坎伯蘭公爵夫婦,公爵本人在終于醒悟到宮廷已無他們立錐之地後,趕在聖誕節前離開了城裏、前往漢諾威,坎伯蘭公爵夫人卻不知出于什麽原因,竟然打算搬進白金漢宮陪伴和照顧她的女兒、大英的女王,幸好墨爾本子爵勸住了她。
所以今晚看到坎伯蘭公爵夫人帶着那位奧古斯塔小姐出現在舞廳中,喬治娜并不意外。
她朝蘇瑟蘭公爵夫人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湊到近前聆聽女王陛下的吩咐:“夫人,請找人看着她們,我不希望今晚有人破壞這場舞會。”
蘇瑟蘭公爵夫人首先聯想到那位能幹的克勞利夫人,但鑒于最近女王對其的過分寵幸,公爵夫人考慮了一會兒,決定把這件事交給其他人去辦。
做為女王的母親,坎伯蘭公爵夫人滿意地打量女王的裝扮,随即露出笑容,“噢,我親愛的喬治娜,你今晚迷人得不可思議。”
喬治娜語氣冷淡,略微颔首道:“母親。”
她說完瞥了一眼她的女侍長蘇瑟蘭公爵夫人,但後者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顯得心不在焉,倒是另一位夫人在身後克勞利夫人的提示下,出聲說:“陛下,請允許我來介紹,已故朗特伯爵之女,奧古斯塔小姐。”
奧古斯塔小姐連忙行了一個再标準不過的屈膝禮,低垂着腦袋不敢擡,“女王陛下。”
喬治娜并沒有立即叫起,而是用她那毫無起伏的平靜眸光掃了掃這位小姐,卻對坎伯蘭公爵夫人說:“您什麽時候回漢諾威?不如帶上奧古斯塔小姐吧,她的禮儀倒是可圈可點。”
奧古斯塔小姐心裏止不住地恐慌,然而她卻聽到坎伯蘭公爵夫人依然無知無覺地做出女王之母的姿态,絲毫忘記之前她費心的囑托,嘴裏說:“我覺得自己起碼也要留到明年的加冕禮之後,畢竟您一個人可忙不過來。至于禮儀,倒不是我過分誇獎,奧古斯塔小姐的禮儀是您的父親也稱贊的,她合該留在宮裏和您的女侍們一起。”
喬治娜意義不明地挑了挑唇角,伸手擡起了奧古斯塔小姐的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對視。
她的目光冷冷的,含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戲谑,最清晰的一點是,她對于她所謂的家人全都沒有任何多餘的感情,即使是她的母親。
奧古斯塔小姐嚅嗫着嘴唇,連生理性的淚光都被她自己給逼了回去。
也不知是過了半分鐘,還是半個小時,又或者只有半秒鐘,這位小姐終于感覺到女王陛下松開了手,放過了自己。
她的頭頂傳來一道不容拒絕的聲音:“不,我認為奧古斯塔小姐更适合陪伴你,在漢諾威。”
話音剛落,還不等坎伯蘭公爵夫人辯駁,女王就像她來時那樣,率領着浩浩蕩蕩的女侍們浩浩蕩蕩地離去。
奧古斯塔小姐猛地松了口氣,規規矩矩地垂首恭送女王離去。
禮儀是什麽?不過是上位者約束其他人的工具。
向上位者要求禮儀?不過是自不量力的笑話而已。
喬治娜穿過賓客們讓開的道路,坐上了只屬于她的禦座,各國大使陸續觐見女王,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毫無疑問就是來自俄國的亞歷山大王子,或者說大公爵殿下。
這是一位身材高大又極為英俊潇灑的青年,有着漂亮的金發碧眼,兼具軍人的陽剛和學者的文雅,就連喬治娜的那些女侍臣們,也禁不住輕搖扇面,互相交流着對大公爵殿下的看法,但當這位大公爵殿下一身華麗的軍裝、半批着外套上前觐見女王時,女士們又紛紛恢複了表面上的矜持。
“女王陛下。”王子優雅地行禮,用口音很重的英語。
喬治娜抿唇微笑,唇角上揚的弧度就像千百次演練過的那樣,十分的真誠,又帶着一點兒理所當然的驕傲。
“大公爵殿下。”她用法語問候,“我謹代表我的國家歡迎你的到來。”
亞歷山大王子俯身親吻喬治娜的右手手背,眼睑低垂下來,金色的睫毛輕輕一顫,底下擡起一雙海水般清澈又深邃的多情雙眸,仿若能将西伯利亞的寒冰化成一汪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