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邁克洛夫特頗為憐憫地瞧了把自己更往角落裏縮的卷發青年一眼, 搖搖頭說:“看來您需要一些糖分補充, 勳爵閣下。”

馬車平穩地行駛着,他給沃登也遞上了一杯熱茶, 還頗為體貼地按照自己最愛的奶糖比加了慷慨的佐料——雖然陛下總管他的茶是“往糖漿裏加适量奶和少量茶”, 但顯而易見,邁克洛夫特對于自己的口味依然迷之自信。

沃登強自鎮定, 忙不疊道了謝。

一口熱茶下去, 這位勳爵閣下才感覺自己鎮定了些,雖然嘴裏甜到發苦。

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天天嘴裏拿自己的表舅打趣兒, 好友特平單從表面上看也是嚴肅古板的類型, 可每當真的面對這類氣場強大又位高權重的人時,沃登就沒辦法像往常那樣作妖。更奇怪的是, 雖說面前的喬治娜女王才是帝國明面上的真正權威, 沃登卻對于身邊這位福爾摩斯先生發怵, 即使後者微笑起來“似乎”、“還算”、“溫和”。

如果他的朋友特平勳爵聽到此時沃登的心聲,恐怕會面無表情地告訴好友,上一個因為外表而輕視陛下的人,不是像他這樣兢兢業業地給女王陛下做牛做馬,就是像巴麥尊勳爵那樣自己滾回鄉下養牛養馬了。

但令人遺憾的是, 特平對于阻止好友今日的一系列作死行為,實在也是有心無力……

喬治娜沒有繼續戲弄一驚一乍的沃登, 而是給了他一個看似溫柔的淺笑,然後對邁克洛夫特說:“我親愛的秘書, 你說要是我現在要求停止鴉片貿易,在國會會有幾成勝算?”

“鴉片貿易?”邁克洛夫特端起茶杯,好以整暇地說:“這就要看您所指的範圍是本國,還是本土了。”

他的動作十分優雅,看上去賞心悅目。

然而喬治娜卻沒有忽略掉他慢慢啜飲紅茶時,被上升的霧氣暫時遮掩的他的眼神。

一種并沒有太過在意、只是單純衡量着利益得失的淡漠眼神。

盡管早就知道鴉片泛濫的現象,鴉片酊這種既便宜又治百病的“神藥”随處可見,連嬰兒保靜劑中都有使用,但直到今天在那個俱樂部裏,那名褐膚少女熟練地點燃煙杆後,喬治娜才透過那些煙霧缭繞,恍然驚覺地球另一邊的可怕現象,在大英本土也同樣正在上演。

可以說,現在的英國人購買鴉片酊,就像四九城的垂髻小兒上街買上一串冰糖葫蘆那樣簡單自然。

“如果我要的是,全部。”喬治娜注視邁克洛夫特的眼睛,緩緩道。

“哦,那樣的話,就有些難度了。”邁克洛夫特放下茶杯,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身邊盡量降低存在感的青年,“您最好擁有充足的理由,我希望您已經知道了,在您之前有許多人譴責并呼籲政府取締鴉片貿易了,但在東印度公司用這個敲開鞑清國門、一舉扭轉貿易逆差之後,那些呼聲比起這項貿易所能帶來的巨大利益,就顯得十分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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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不足道?”

喬治娜一手撐着她的手杖,一手将白色的骨瓷茶杯輕輕放下,冰冷又銳利的藍眸淡淡一瞥,爆發出平常所不具備的壓迫性。

“我充分相信這項交易是罪惡的,它所帶來的罪惡或許更甚于奴隸貿易,而如果我們的國家需要淪落到只能憑借它去展示自己的強權,那麽距離帝國的末日恐怕也不會太遠了。因為鴉片不僅摧毀人類的健康,更摧毀人類的思想、道德和靈魂,即使我們能夠用它統治整個世界,那也将會只是一片不配稱之為人的行屍走肉!”

邁克洛夫特面皮微微一抽,很顯然他認為喬治娜過于誇大其詞了,而他并沒有真正認識到鴉片的危害,就像上流社會的大多數那樣,因為這種東西大多數時候是窮人們的神藥和安慰劑,對于它的階級偏見由來已久,并沒有對其擁有正确的認識。

注意到邁克洛夫特臉上那點兒不以為然,喬治娜攤了攤手,往座位上的天鵝絨墊子上一靠。

“好吧,這正是我為什麽要帶上沃登勳爵的理由了。”喬治娜說,“親愛的勳爵閣下,我想你應該不會介意向我們描述一下你在俱樂部裏所抽的大煙、能夠為你帶來的種種飄飄欲仙和欲罷不能吧?”

被點到名的沃登勳爵欲哭無淚。

這哪是什麽沒有被寵壞的姑娘呀,簡直就是比他還往外冒着壞水的小惡魔!

五月伊始,全面監管鴉片貿易的議案在一次樞密院會議上提了出來。

衆位大臣們在白金漢宮專門劃出的會議室內傳閱關于此物于國大害的種種資料,表面上似乎有所觸動,心底究竟是怎麽想的,怕是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首相墨爾本子爵不以為然地讀着那些窮人因鴉片成瘾而家破人亡的故事,只覺得貧窮即是原罪,那些人會落到那樣的地步,也不過是理所當然的事,沒有了鴉片必然還有其它什麽,與之相比,他反倒更關心近兩個月以來,女王陛下頻頻接見反對黨的領袖羅伯特.皮爾爵士,盡管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麽事,但這顯然不是執政的輝格黨所願意看到的。

他手裏拿着托馬斯.德.昆西那部著名的《一個英國鴉片服用者的自白》的部分摘錄,腦海中卻慢慢地将近期議會和白金漢宮所發生的大事過了一遍,始終認為并沒有什麽不妥之處,但女王對于輝格黨模糊的态度,以及在政務上所表現的獨立自信,令墨爾本子爵不由地對自己的繼任感到了危機。

然而事實上,墨爾本子爵并不是什麽具有雄心壯志的人,他之所以擔任首相,不過是身為輝格黨人的職責,他本人其實頗有些感性和随波逐流,更愛鄉間有渡鴉相伴的孤獨生活,而不是成日同那些令人頭疼的政務打交道。

可以說,這位首相大人既有些倦怠也不夠果決,因此他從一開始就失去了獲得女王倚重的最佳時機,如今卻對于有可能交出自己的權力而不太甘願。

當然,墨爾本子爵與在座諸位一樣,總體來說還是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愛國情懷,雖認為此項議案小題大做,卻也表明了将會慎重考慮。

喬治娜卻沒有就此宣布今日的議程結束。

上一次她從邁克洛夫特身上,就已經看到了這些老爺們對于鴉片橫行的階級偏見,這一次自然是有備而來的。

只見坐在長桌首位的女王陛下站了起來,雙手擡起并虛虛按下,房間內的議論聲便立即安靜了下來。

她環顧四周,以每個人都足以聽清的音量道:“諸位,或許我可以占用你們一刻鐘的時間,有些事情的真實需要你們親自來看,比如那些被腐朽的堕落的人們——盡管我個人并不願意,稱之為人。”

衆臣面面相觑。

墨爾本子爵注意到,今日在場的幾位大臣中少數沒有感到驚訝的,不是羅伯特.皮爾爵士的好幫手,就是女王陛下本人的親信。

他心中微凝,擡腳已跟上了女王陛下的步子,靠後半步當頭往會議室外走去。

盡管邁克洛夫特并不贊同,但喬治娜還是把一群來自于倫敦南郊貝德蘭姆瘋人院的特殊病患,秘密帶到了白金漢宮一處還未裝修的大房間中,而此時呈現在這些養尊處優的貴族老爺們面前的,正是那些被捆綁在椅子上的人們,或毒瘾發作渾身抽搐口吐白沫,或無法忍受折磨發出陣陣哀嚎咒罵,又或是表面平靜眼神空洞猶如行屍走肉,那些幾乎不能稱之為“人”的人們。

“你們以為他們都是那些窮人麽?不,瞧瞧他吧,這位瘦成一副骷髅架子的小威廉.莫森爵士,他的父親在印度發了一筆橫財,足夠他一輩子衣食無憂,然而可憐的老莫森才去見了上帝不到十年,他的兒子已經把萬貫家財盡數揮霍一空,連在倫敦鄉下的祖産都給賣得一幹二淨,後來更是把原本疼愛的小女兒嫁給了一個瞎了眼的老鳏夫,就為了那點兒抽大煙的毒資。”

喬治娜漫步在這個十分寬敞的房間內,對于周遭仿佛毫無所覺,衆人只覺得這裏的空氣沉重得幾近窒息。

沒有悲憤,沒有斥責,更沒有憐憫,她的語氣一如既往,只是很鎮定地陳述着事實,卻讓人連靈魂都要忍不住跟着顫抖。

“而你們眼前的這些,不過是冰山一角。”她的目光穩穩地掃過一個個神态各異的大臣們,聲音和緩:“想想看吧,先生們,你們若單單只認為這項罪惡目前與你們無關就大錯特錯了,你們其中真的有人敢于樂觀認為,自己之後一代、兩代……的子子孫孫,他們就沒有一人會碰上這個要命的玩意兒?而據我所知,大煙館在城裏可不缺,還有不少貴族子弟,更把這種改頭換面的‘舶來品’,當做一項讓人放松和愉悅的好去處。”

“鴉片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對于它的态度。我們只看到它百治百病,獲利頗豐,卻沒看到但凡能夠使人輕易上瘾的東西,都能左右每一個吸食者的身體、意志、靈魂,人在那些迷了眼的短暫狂歡中雲裏霧裏,卻忘了究竟自己身處的是天堂還是地獄。”

“身為一個思想健全,并且具有正常理智的人,我十分确信若任憑此物流通下去,百年之後的大英帝國将再無可用之人,更遑論稱為帝國!”

沒有一個人敢于開口辯駁,尤其是在這個時間和這個地點。

與她的淡然相反的是這個房間正在發生的一切,污言穢語混合着房間裏令人作嘔的氣息,還有只看一眼便刻進了腦海中的種種醜态,近似野獸或者死人般的目光,有幾位心理承受能力稍差的大臣們已經感覺到胃部翻滾,更有甚者一下沒有忍住,趴在了牆角一通幹嘔。

只有一些性格堅毅、或是經歷過真正戰争洗禮的人,從表面上看起來要好一些,卻也是一個個神色凝重,顯然是把喬治娜的一番話或多或少給聽了進去。

好在喬治娜并不是存心想要折磨她的臣子們,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就施施然擺了擺手,示意這些老爺們總算可以離開這個地獄般的房間了。

等到這一次回到會議室,幾乎人手一杯熱茶的大臣們心有餘悸,沒有多少抗拒就重拾了那份議案,對于鴉片貿易的問題慎而又慎。

而就像邁克洛夫特預料的那樣,衆位大臣們在國內和國外的這一點上存有分歧,并沒有在第一時間達成了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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