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格溫手裏的動作沒有任何停頓, 輕柔地用棉布一點一點地抿着手中淺金色的發絲。

或許是從小經歷過太過的緣故, 她的臉上向來并沒有多餘的表情,性格也相較于一般人冷靜沉穩得多, 與另一位宮中侍女、一驚一乍的多莉剛好形成互補。

“他從小就向往着充滿挑戰性的生活, 這一次可以說是得償所願了。”格溫說,“我對他唯一的期望就是, 不要由于自己的過分愚蠢而把那條命丢在外邊。”

聞言喬治娜不由地輕笑了一下, 把手裏的信照原樣折疊好,放置在一旁的小咖啡桌上,一邊動手去拆剩下的信件, 一邊搖了搖頭道:“別那麽嚴肅嘛, 親愛的格溫,他們在北美地區發展得不錯, 或許很快就有機會回國一趟。”

格溫沒有追問具體的時間點, 只是低聲應了, 就不在說話。

等到頭發被擦得半幹,喬治娜就讓格溫回到樓下去休息了,自己則穿着那身看起來很單薄的純白色棉質睡裙,側身靠在窗邊的小沙發上,打開了那扇一直被關起來的窗。

她并沒有探出頭往外看去, 只是擡手用曲起的食指輕輕敲了敲敞開的窗戶玻璃,仰着臉問:“雖然我不是很明白你大半夜蹲在我的屋頂想要做什麽, 但我只有一個小意見,那就是為什麽你不順便進來陪我喝點熱茶?”

這屬于少女的清甜悅耳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讓人聽得分外清晰, 而那如同一尊雕塑般駐守在她上方的人影先是愣了愣,又依然保持着那個幾乎靜止的姿勢,連呼吸也只是亂了那麽一息。

喬治娜啞然失笑,輕輕撥動了一下自己頸邊微涼的發絲。

“還是說,你希望我跳上去——”她準确地叫出那人的名字,“謝伊?”

說完之後,喬治娜就離開了窗邊,反而是走到了屋子裏拿出了她最愛的那套骨瓷茶具,用東方式的手法沖泡了一壺紅茶,自顧自地倒出了兩杯。

似乎是遲疑了一下,謝伊在半晌過後幾近悄無聲息地從窗口鑽了進來,他下意識地拉了拉自己的兜帽,黑衣如同這夜色一般深沉,讓人只能看到他蓄須之後顯得格外成熟和滄桑的下半張臉,看上去很堅毅,也很令人心酸。

喬治娜眼眶一熱,表面上卻若無其事地将另一杯茶遞給了謝伊。

在來自美國和加拿大的情報之中,都能窺見幾絲屬于這位傳奇刺客的蹤跡,他仿佛是在盡自己所能,為那兩個國家或者說是這個世界做一些事,而這樣的人心中擁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某種堅持,卻會過得很辛苦,因為他們選擇的永遠是荊棘與苦難遍布的那條最為艱辛的道路,并且孤身前行,決不回頭。

“我原本以為,你或許還在北美地區活動。”喬治娜看着謝伊接過了那杯茶,自己則回到窗邊坐下,“而你看上去很疲憊。”

謝伊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沒有立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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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那樣站在原地,有些僵硬地端着細膩潔白的茶杯,最終慢慢地啜飲了一口。

溫熱且帶着香氣的液體濕潤了他幹澀的唇,從他發緊的喉嚨之中緩緩滾落,熨燙了他渾身冰冷的血液,令他空洞的胸口也跟着變得充實。

自從獲悉聖殿騎士曾經在倫敦塔的那次行動之後,他有無數次後悔在巴黎時阻止了喬治娜,他寧願由自己替她背負那弑親的罪孽,也不希望她将因此受到傷害,而追根究底,不過是他一開始過于想當然了,他低估了那些人的瘋狂也高估了那些人的道德,以至于在那之後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飽受內心的譴責。

但幸運的是,喬治娜總是能夠給人帶了驚奇的。

這個從頭到尾都充滿着謎團的神秘少女,以另一種堂堂正正的方式取得了自己想要的那頂王冠,并且将每一個曾經藐視她的對手踩在了腳底下,包括她的所謂可笑又可悲的親人。

而那時候,謝伊依然不願去猜測在這整個過程中,她或者其他人為此付出了多少的努力以及犧牲,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她的雙手從來就是不幹淨,可殺死一個本該死的罪人、惡人,與利用那些無辜的人的性命,去達成自己的目的,卻是完全不一樣的行為。

然而他知道,他不該用自己的道德标準去要求她,因為他們兩個人選擇的,原本就不是同樣的道路。

況且,他自己難道就幹淨到哪裏去?

裏斯本大地震是一個永恒的夢魇,讓他這一生一世都沒有可能掙脫。

他背叛過兄弟會,殺死過自己的朋友,與聖殿騎士也合作過,最終卻仍然選擇回歸到了刺客的懷抱,為了自己始終堅持的信念而戰。

可他真的,真的,活得足夠久了。

久到那些昔日的夥伴或是仇敵,都消失在漫漫的時光長河中。

能夠活下來,他是幸運的,卻又是不幸的。

幸運的是永生,不幸的是孤獨。

就像喬治娜所看到的那樣,他或許是真的應該感到疲憊了。

謝伊将一杯茶慢慢喝完,這才将視線轉向屋內正望着自己的金發少女,這個國家的新任女王。

他幾乎難以從她的外表上,找出很多屬于那個瘦小女孩的痕跡。

此刻,月光從她身後的窗口照了進來,令她璀璨的金發耀眼極了,連白皙的面孔都帶着一種玉石般柔潤的色澤,一條簡簡單單的白裙子被她穿在身上,讓她看上去純潔無暇得如同天使。

而她也正是天使。

經過了盛大的加冕和巡游,如今的喬治娜在廣大國民的心目中,已是天父派遣到人間的真正使者,傳達上帝的旨意,并且保護和指引她的子民。

她不再是那個抓緊一切機會創造財富的古靈精怪的小姑娘,也不是那個以盔甲和武器防備着每一個人的小刺猬,更不是那個時刻擔憂着自己性命和生活的小怪物,她是這個國家唯一的王,也是存于現世的神子。

她仍然倔強,但這更多的表現為一種堅強。

一種屬于王者的堅強。

“而你看上去很好,喬治娜。”謝伊說,他的聲音沙啞又低沉,像是砂紙磨砺過的那樣,“無論是做為女王,還是做為一名普通人。”

喬治娜歪了歪腦袋,有些自嘲地說:“普通人?在戴上那頂王冠之後,我就再也不是什麽普通人了。當然,這是我甘之如饴的選擇,我并不是在抱怨,而是在陳述一項事實。”

這或許就是喬治娜和謝伊最大的不同了。

她允許自己後悔或者回頭,但在此之前,她會無比堅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進發,并以此為樂。

所以,喬治娜總是足夠果斷的。

而謝伊呢?

他或許遭遇了太多事,又見過了太多人,那些或美好或悲傷的回憶像是被塞滿的硬盤,讓他在很多時候感到沉重并且無法喘息。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當初那段手把手教導喬治娜的日子,可能是他近十年最輕松的一段時光了。

想到了這裏,謝伊不禁輕輕地微笑了起來,弧度很小,但笑容直達眼底。

“噢,你就是在抱怨。”他略帶調侃說道,“我不會再多誇你了,因為我怕自己在将來想不到任何更好的詞彙去形容你,女王陛下。”

喬治娜挑了挑眉,問:“你莫非是怕,你可能老得太快,連語言的能力都會忘光了?”

謝伊笑容一滞,又壓了壓自己的兜帽,确認大半張臉隐藏在陰影之中,然後才回答說:“沒有的事。成熟只會帶來閱歷,并讓一個男人充滿魅力。”

“那麽你還真是閱歷豐富。”喬治娜諷刺道。

她從位置上站了起來,頓時感覺到謝伊整個人進入了戒備狀态,可還沒有等到他決定究竟是溜之大吉還是繼續胡編亂造下去,喬治娜已經一個十分突然的箭步上前,用蠻力扯掉了他用來遮擋的兜帽。

幾乎是同一時間,身體的本能反應讓謝伊向後急退,但這依然改變不了,他所盡力遮掩的一切暴露在面前這個小姑娘的眼中。

“我的天,你這是……”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喬治娜仍舊被眼前所看到的、屬于謝伊現在的模樣給驚呆了。

他那原本十分具有男子氣概的面容,因皮下脂肪的快速消失而緊緊地貼在他的面骨上,讓他看上去過于瘦削和滄桑,也凸顯了他眼睛上的那道疤痕,而更顯眼的是他那一頭灰白間雜的半長的發,黑色素仿佛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那上面消退,就好像他這具行屍走肉內飛速流逝的生命力那樣。

第一次,喬治娜的眼淚就這麽毫無征兆地滾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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