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謝伊無奈地嘆了口氣, 還覺得自己可能有些頭疼。
失去了兜帽的遮擋, 他反而感到了自在,而他原本是想要上前替喬治娜拭去那星星般墜落的眼淚, 可不知道他在心中突然閃過了什麽樣的念頭, 他的腳步竟沉重得無法邁開哪怕一寸。
“哭什麽,小鬼。”他咧着嘴笑, 語氣中故作輕松帶了一點兒調侃的意味, 雙手抱臂橫在胸前,卻仍然是一個防禦性的姿勢。
“我才不是小鬼!”喬治娜啞着嗓子叫道,她不禁抽了抽鼻子, 剛剛那張突如其來的悲傷, 在這情緒洩露的一瞬間之後,被她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她用力揉了揉臉, 露出一個輕快的、讓人心情愉悅的笑容, 然後說:“不過你倒像是個老頭子了, 謝伊。”
謝伊輕輕呵笑了一聲,把手裏過于精致易碎的骨瓷杯放下,走到距離喬治娜的位置稍遠的那張沙發那裏坐下,“如果不是我這個老頭子,今晚我們都沒有這場對話了。”
“嗯, 所以你是希望我誇獎你老當益壯?”喬治娜想也不想就評價說。
“老當益壯也總好過你現在這樣,只能等着那些不靠譜的近衛軍來保護。”謝伊睨了喬治娜一眼, 不贊同地道:“看來自從當了女王,你就忘記了我曾經教過你的那些。”
事實上, 喬治娜并沒有忘記。
只不過當時的情況過于危急,而沒有人能夠想象得到,在衆目睽睽之下的巡游終點,竟會有人膽敢發動襲擊。
那時所有人俱都沉浸在歡樂和放松的氣氛當中,就連喬治娜也不免情緒高漲,降低了警戒心。
而有些時候,傳統更不見得是好事。
黃金馬車、金線加冕服、以及那頂用黃金和鑽石打造的聖愛德華王冠,種種象征真的是不可或缺的麽?
顯然經此一事,王室那些老古董們再也不會對于今後的國王或者女王,在加冕典禮時選擇更加輕便簡單的服飾而說三道四了。
而負責白金漢宮以及王室安全的皇家禁衛軍的選拔,恐怕會比以往更加嚴格。
喬治娜抿着嘴唇笑了起來。
她挑起右邊的眉,語氣玩味地提議道:“既然這樣,為什麽你不留下來繼續擔任我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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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伊反問:“你的老師?就像城裏熱議的那位肖邦先生一樣?”
與弗雷德裏克.肖邦先生首次來到倫敦的乏人問津的待遇不同,任何事物被冠上了皇家禦用的标簽後,總是那麽受人追捧,更何況他本人即使除卻了這個光環,依然是一位足以用天才和偉大去形容的音樂家。
但不可否認的是,女王陛下的青睐确實令這位鋼琴家迅速在整個英國國土上揚名,而如今城中的貴族們更是每每以邀請到肖邦先生參加沙龍為榮,似乎每一個人都在一夜之間開始詢問他什麽時候能再開音樂會,甚至還有人以聳人聽聞的高價請他教導鋼琴的。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肖邦先生目前沒有多餘的精力再教導其他學生了,而且也不是只要有錢就能夠有幸成為女王陛下的同門。
“哦,那還是饒了我吧,喬治娜,我還計劃去一趟印度呢。”謝伊繼續說,他不是對于肖邦先生有什麽負面的看法,事實上,他一直認為那位俊秀的青年是一個內心細膩敏感并且十分柔軟善良的好人,但問題是,對于謝伊這樣習慣隐藏在陰影當中的人,那種行走在燦爛陽光之下的生活注定不屬于他,也不适合他。
喬治娜走過來坐到了謝伊身邊,托着下巴問:“印度?”
謝伊回答:“确切地說,是錫克帝國。”
那是一個存在于南亞地區的小國,滿打滿算整個王朝建立的時間還不到四十年,而英國東印度公司在那裏的活動最近可不太順利,因為國家的締造者、現任國王蘭吉特.辛格的健康狀況一直很糟糕,誰都知道一旦他離世,那麽接下來錫克帝國将會陷入混亂。
喬治娜也因此對于這個國家有所了解。
錫克帝國的位置正好與阿富汗相鄰,又在去年奪取了阿富汗重鎮白沙瓦,而阿富汗則是英國遏制俄國從從開伯爾山口和波倫山口入侵印度的重要地盤,只不過隸屬于輝格黨的印度總督奧克蘭伯爵對于阿富汗國王多斯特.穆罕默德.汗頗有芥蒂,因為後者試圖在英俄兩國的角力中攫取自己的利益、态度一向暧昧,于是他曾請示過女王陛下,想要扶植一個親英的君主代替此人。
但錫克帝國更為著名的,是國王蘭吉特.辛格所擁有的一塊稀世寶鑽:光之山。
光明山又名“柯伊諾爾”,有關它的記載可追溯到幾個世紀之前,許多曾擁有它的君王都難逃詛咒,據說【男人擁有了這顆鑽石,就能擁有全世界,但他将從此厄運纏身,只有神和女人才能随心所欲地佩戴它】。
幸運的是,喬治娜既是君王又是女人,如果能夠将它鑲嵌在王冠之上,那該是一件多麽美妙的事。
事實上,奧克蘭伯爵就有為了女王陛下帶回這顆珍寶的意圖,但喬治娜向來對于過分華美的珠寶沒有過多的興趣,因此奧克蘭伯爵也沒有積極去運作此事。
此時,喬治娜尚且沒有能夠将謝伊此行的目的,與傳說中的光之山聯系在一起。
點了點頭,她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在她的視線接觸到謝伊顯而易見地蒼老許多的面容時,不可避免地還是感到了一絲酸澀。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摸一摸他。
摸一摸,他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浮現出更多歲月痕跡的那張面孔。
——而她也确實那麽做的。
屬于女性的柔軟指尖,帶着些微的冷香,輕輕觸碰到謝伊那張堅毅的面容之上。
她的動作很輕柔,也很平穩,但她俯身看下來的那雙藍眼睛中,洩露了心底最真實的情緒,因為其中的關切和擔憂怎麽也無法被完全掩蓋。
那有些冰涼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拂過男人線條淩厲的臉龐,沿着他眉間眼上的那道傷疤去描繪,然後用花瓣般嬌嫩的手心,輕輕貼在他的臉頰邊。
與她的指尖相比,她的手心帶着一種非常溫暖的熱度,讓人想到了秋日午後微醺的陽光,昏昏欲睡。
謝伊慢慢地在心中倒數了三秒鐘,給自己做了一個深呼吸,接着他就挑了挑眉,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說:“你那是什麽表情?放心,我沒有那麽脆弱。倒是你,不僅身手不如過去,情感上也變得多愁善感了,我真為英國的未來感到深深的憂慮。”
短暫的悲傷氛圍一掃而空。
喬治娜手裏一頓,那雙湛藍色的眼睛靜靜地對上謝伊的黑眼睛,在察覺到後者眼中的一絲獻祭般的甘願,忍不住手指一使勁,狠狠捏了捏他似乎永遠在僞裝的臉。
被拉扯着的謝伊十分配合地龇牙咧嘴,有氣無力地哼了幾聲,這才把在自己臉上作怪的小手一把抓住。“過分了啊你,适可而止好嗎?”
“不夠。”喬治娜沖謝伊甜蜜一笑,“除非你見鬼地告訴我,我手裏頭的那個十字架紋身是怎麽回事。或者說,究竟在我們兩個人身上發生了什麽。”
謝伊的表情當即變得嚴肅。
他捉着喬治娜的手一反轉,那個不容忽視的黑色十字架就那樣靜靜地展露在了他的眼前,而翻來覆去端詳了好幾遍,他仍然找不出頭緒。
皺着眉頭,謝伊放開了喬治娜的手腕,沉思過後道:“我确信那只是一枚木制的十字架,但它的确有着一些如同神跡般的效用——或許,你聽過它的真正名字,‘永生十字架’。”
“永生十字架?”喬治娜若有所思地注視着謝伊,她想她大概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你就是靠它,一直保持着青春的活力?所以現在它離開了你,你就……”
“你想得太多了,小鬼。我只是恢複原本的模樣而已。”謝伊立即打斷了她,并掩飾性地笑了幾聲。
喬治娜也不說破,心裏卻不由得沉重了幾分。
她百分之百地可以确定,這個十字架對于謝伊而言,是一樣非常重要的道具。
龐大的資料庫在頭腦中高速運轉着,幾乎是一個呼吸之間,就找到了這個非常敏感的關鍵詞。
這是一樣具有複活和治愈能力的伊甸碎片,是一把用來開啓屬于時間的永恒之門的鑰匙。
她現在暫時找不到方法将它還回去,所以她只能深深地看了謝伊一眼,認真地說:“答應我,別死了。”
“這可沒法兒承諾。”謝伊站了起來,輕身躍上了窗臺,回眸向喬治娜道:“我只能答應,至少我死的時候會盡量死在你的地盤上。”
喬治娜嗤笑了一聲,心中卻知道又到了分別的時刻了。
她注視着謝伊的身影,最終道:“祝你好運。”
“也祝你。”
話音剛落,人已融入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