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冷家姑娘
楔子
“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所有燦爛,終究都要用孤獨來償還。 —— 馬爾克斯”
巴黎大皇宮藝術館,華裔婚紗品牌Y&D,正在這裏舉辦涅槃後的第一場國際大秀。
流金輕舞,嫁紗飛揚。You&Dream,自此重回時尚之巅。
作為本次發布秀的設計總監,冷年年從容地坐在一牆之隔的幕後。等待前場的模特走秀結束,再一同出去謝幕。
身邊的男人,為了緩解她的緊張,從她最愛的那本書裏,挑出了她最愛的那句話。
但他轉換主謂,将原文的悲壯化為積極的力量:“原罪中必須忍受的所有孤獨,我們終究要有信心,生命會用燦爛來償還。”
“冷年年,要相信相信的力量,你可以。”他依舊溫柔如水。
“謝謝你……讓我成為,更好的自己。”冷年年站起身,眼眶微紅。
她以輕吻,短暫抽離他戀戀不舍的交握。
也許她這一生,始終在陰差陽錯裏旋轉。
但她從來沒忘記,始終有人愛着她,罩着她,保護她。
她朝着全新的戰場走去,為她的流金嫁紗,畫龍點睛。
她很漂亮,她很勇敢。
……
年關的夏莊總會熱鬧一些,陸續返鄉的青壯年,讓這個平日裏生活着一群老幼孤殘的死寂村落,一時之間充滿了勃勃的生機。
臘月三十這天,早上微微亮,将滿五歲的冷年年一早起床,給外公冷嵘做了早飯,提着前夜準備好的竹籃,牽着家裏那只蒼老的土狗大黃,向隔壁的申雨哥哥家走去。
走在鄉間的羊腸小道,挨家挨戶的歡聲笑語隐約可聞,喜氣洋洋地準備着除夕的團圓盛宴。
鄰家的小哥哥申雨,這個年關依舊沒有等到自己的父母返鄉。年年為他難過,卻也偷偷地慶幸,這位整個寒假都能教自己念書認字了。
聽到窗外的集結口哨,申雨懶洋洋地打開窗戶,絕道一片的短發調皮地粘在惺忪的睡顏之上。他揉揉眼睛,無奈地看着窗外的小丫頭。
日出的光芒從冷年年背後照射過來,女孩的短發參差不齊,臃腫的棉襖外面罩了件被洗得發白的灰色衛衣,略顯大,是申雨兩三年前穿不上的舊款,因營養不良而蒼白的臉上,一雙水亮的大眼睛,洋溢着得意的微笑。
再怎麽瘋瘋癫癫的假小子,終究還是女孩子的。申雨這樣想着,埋怨小丫頭擾人清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大黃都叫了好多遍,你還睡得一點反應都沒有!是誰昨天信誓旦旦地說要陪我去看媽媽的!”年年氣呼呼,拉拉手中的手中的繩子,繩子那頭一只黃毛大狗,表示贊同地搖了搖尾巴,不禁讓申雨莞爾。
這丫頭,居然連“信誓旦旦”都學會用了呢。申雨不再辯解,放下窗簾,在屋內叮叮咚咚地折騰了幾分鐘,打開門,再次出現在了年年面前。
十二歲的少年,個頭不知從何時開始突然激長,被長年日曬的皮膚有些黝黑,咧嘴笑的時候将牙齒襯托的格外潔白。女孩踮起腳尖,擡起手,将申雨額頭滴淌的清水抹去,嗔怪道:“急什麽,當心感冒了。”
“不要緊,我先看看,這次給玉姨帶了什麽好吃的……”申雨說着,搶過年年手中的提籃,掀開棉布,裏面是冒着熱氣的餃子,剛剛蒸好的鹹魚,新鮮的水果……還有一串鞭炮、一堆折成元寶的錫紙,一個作業本,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鉛筆字。
今天是小丫頭的生日,她拿出了家裏儲藏着的最好的東西,只為在墳前祭奠她的母親。
申雨揉揉小姑娘的短發,“走吧,丫頭!”
……
太陽完全升起的時候,男孩女孩來到了後山。
山腳下,外公五年前種下的梧桐樹,在這個季節不見一片綠葉,卻還在用蒼老的枝幹為身下的土丘遮擋四面的寒風。墓前一塊不夠規則的長方體大理石,上面的字是外公當年一刀一刀刻下的繁體:“愛女冷玉之墓”。
偶爾幾只烏鴉飛過,唱着彼此問候早安的歌,一派蕭條的景象讓年年的鼻子有些發酸,她默默地從申雨手上接過籃子,說:“哥哥,我想陪媽媽說說話。”
申雨他從地上抱起大黃,騰出一只手撫平年年微微皺起的眉頭,然後指指對面的高地,輕聲說道:“不要想太多,我和大黃在前面等你。”
申雨将牽引大黃的繩子纏綁在一棵小樹上,悄悄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香煙,點燃,錯綜缭繞的不僅是煙霧,還有少年複雜的心思。
冷家這小丫頭,從小都是被自己當親妹妹一樣守着,可他明年秋天就要離開夏莊,去鎮上的初中寄宿讀書。雖說年年心智成熟地早,很懂事,家裏留着一老一小,到底讓人放心不下。
冷年年将竹籃放在玉姨的墓碑前,跪下去抽出籃底的手帕,輕輕地擦拭墓碑上的塵埃,口中念念有詞。她的眼睛漸漸泛紅,肩膀輕輕顫抖着。
少年的心也跟着刺痛起來,他的記憶再次回到五年前,
又見冷家玉姨的那一天……
那年寒假,七歲的申雨每天早上不需奶奶催促,就會帶上所有的彈珠,和其他孩子一樣跑去村口,一邊嘻嘻玩鬧着,一邊翹首等待着有可能從大都市衣錦歸來的父母。
申雨記得,那時料峭的春寒剛過,媽媽将他一整年的衣服都縫補清洗了一遍,爸爸也砍掉院落裏的梧桐樹,花了兩天兩夜為他趕制了上小學用的課桌,發狠話給兒子:“臭小子,你今年秋天要上小學了,老子得出去掙錢。年底回來咱家就過好日子,你要是不學好,老子回來打斷你的腿。”
他們顧不得老母親李環再三的挽留和叮咛,顧不得泥濘的雨路還未瀝幹,便踏上了向南的打工之路。
此後的大半年,和村裏其他孤寡老人一樣,申家的奶奶李環每隔幾個月便能從村長王樹才那收到兒子兒媳寄來的彙款,這些金額或多或少,彙款地點卻在從A市到Z市不斷的改變。
打着哈欠,申雨靠坐在村口一棵矮壯的棗樹下閉目養神,偶爾有風吹過,将最後一片枯葉帶走,晃晃悠悠地掉落在他的額頭。
慢慢的,他隐約地聽到,遠遠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身邊的夥伴們更敏感地聒噪起來,他們的臉上再次充滿期盼,相互猜測着,這次崔家瘸子崔長貴從前山公路上,載回來的人會哪家的爹媽。
申雨的靠枕着的手臂已經開始僵硬,倔強的男孩卻遲遲沒有起身,連日等待的失望已經教他難以打起精神,漸漸難以承受期望之後的失落,倒不如平靜的等待命運的降臨。
破舊的面包車在孩子們面前停下,從駕駛室走下來的崔長貴一臉熱情,他拖着笨拙的假肢,盡可能迅速地繞到右車門前。因為過急,導致肢體極不協調,做出了滑稽的動作,引得圍觀的孩子一陣好笑。
稍微年長的孩子開起了玩笑:“崔瘸子,瞧你這德行,這次載回來的,難道是你當年跑掉的媳婦不成?!”
崔長貴可不是天生的跛子,幾年前四肢健全的他帶着新婚燕爾的妻子去密城闖蕩,卻在建築工地上不小心被砸斷了右腿,無良的包工頭只是支付了醫藥費,給他安了個假肢,從此便銷聲匿跡。
崔長貴走訪了無數部門,卻只得到了無數的推诿。
最終,妻子難以忍受丈夫愈加偏執的心态,以及生活的重負,同樣選擇了失蹤式的逃離。
崔長貴絕望地回到夏莊,消沉了一段時間之後,在村委會的救助下,借錢買了輛二手面包車,跑起了運輸的營生。
崔長貴聽到孩子們的調笑,難得紅了臉:“小子們別瞎說,看我以後不載你們家人回來喲!”
他将右車門打開。一團火紅,映入了衆人的眼睛。
紅色的裙式中長羽絨服下面包裹了一個看起來并不輕盈的身體,腹部難以遮掩的突起不言而喻,是個懷孕臨産的女人。
崔長貴伸出顫抖的雙手,想将這看上去脆弱而美麗的女人扶下車,接到的只是對方首先遞出的行李箱。
崔長貴将行李箱放穩,女人已經慢慢從車廂走出,她的動作很慢,無時無刻不在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拖住自己滾圓的肚子,仿佛那裏随時都可能會蹦出來一塊珍寶。
站穩之後,女人終于騰出一只纖細的手,摘下了将自己裹得嚴實的墨鏡和口罩,露出白皙的面容和優雅的盤發。
申雨不由自主的望過去,那張夏莊人永遠讀不懂的臉龐深深的刻畫在了少年的心裏。
很多年以後,冷年年期期艾艾地問他有關自己母親冷玉的稀缺印象,申雨都無法用語言描述分毫。
那是他心中,對一個美麗的,溫婉的,哀愁的,堅韌的……這樣神秘複雜的女性最原始、也是最深刻的記憶。
冷玉做了個深深的呼吸,喃喃自語:“總算……又回家裏了。”
疲憊的神情掩飾了眼中想要決堤的酸澀,她對着崔長貴微微一笑:“崔大哥,謝謝你載我過來,時間也不早了,我先回家看我爸了。”
僅這微笑,便讓崔長貴受寵若驚,他急忙回答:“冷玉妹子客氣了,你付了那麽多車油錢,你看你身子又不方便,後面都是小路,讓我背你回去吧。”
申雨格外震驚,冷玉這個名字并不陌生,可不就是隔壁冷家爺爺的獨生閨女麽!
七年前冷玉被京華大學外語系錄取的時候,申雨蜷在母親的肚子裏未出世。母親懷着孩子親自去冷家登門賀喜,甚至給他取名為同音的“雨”。往後但凡申雨多背幾首唐氏,便要逢人說是沾了文曲星冷玉的貴氣。
大概誰都想不到,冷家這位山溝裏的金鳳凰,如今會大着肚子一個人回到夏莊。
早熟的男孩搶先否定了崔長貴的建議,跑上去搶過女人行李箱的拉杆:“冷阿姨,我是你隔壁鄰居申家的娃娃,我叫申雨。我帶你回家吧!”
冷玉看着申雨,在腦中搜尋一遍讀大學前的回憶,輕點小男孩的額頭:“原來你是申雨小毛毛,七年時間居然已經長得這麽高了。”
她微笑看向崔長貴:“崔大哥,我不耽誤您今天的生意了。”這邊是拒絕的意思。
幾個毛孩子也在喳喳幫腔,崔長貴只得作罷悶聲折回,将車門重重地關上。
他搖下車窗,盯着冷玉遠去的背影,言語陰冷:“哼,再怎麽狗眼看人低,如今還不是被人搞大肚子的破鞋! ”
……
冷家老院坐北朝南,左、右、前三面都是低矮的圍牆,北面院內的三個房間均是鑲嵌在山壁上的窯洞。東屋是廚房,西屋堆放着一些雜貨,中屋便是父親冷嵘的卧室。
朝南的大門年久失修只剩半扇,孤單地挂在門框上。院子裏的空地上有兩棵孤零零的核桃樹,枝幹交叉互相扶持。地面散着大片枯黃的枝葉,可以看出一半是蔬菜,一半是花草。
這裏和六七年前,自己離開時的擺設差別不大,只是生機流逝了許多。冷玉看得有些恍惚。
中間的窯洞隐約傳出老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音不大,幾乎讓她站立不穩,倚靠在院落外圍那塊被風雨腐蝕過的舊石磨上。
申雨很是不忍:“玉姨,這裏風大,對……對肚子裏的寶寶也不好,你快進去吧?嵘爺爺天天想念着你呢。”
年幼的男孩不會明白,如今的自己要跨過這到半扇大門,走進院落,敲響父親的房門需要多麽大的勇氣。
申雨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冷家小院,心裏充滿了對冷玉的擔憂。
冷家的老爺子可是抗美援朝殺過敵的老兵,如今的脾氣更是陰晴不定,見到這樣“意外”的冷玉,還不知會掀起怎樣的波瀾。
在夏莊,冷家永遠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冷家幾代農奴,到了冷嵘這裏,為了填飽肚子十幾歲就扛槍從了軍。他最風光的時候,是五十年代加入志願軍,參與了上甘嶺戰役,退役後得到政府的嘉獎,每個月都能領到軍人補助,成為夏莊第一個吃公糧的人,不知令多少女人愛慕,多少男人羨煞。
六十年代,根正苗紅的冷嵘,卻不顧衆人的反對,娶了鄰村和比他年齡還大十歲的的老姑娘劉香為妻,據說還是解放前一位老地主的女兒。
二人婚後沒多久便趕上了七十年代的那場風波,當中有些成分不好和有點文化的人大多被革掉了半條命。因着劉香成分不好,夫妻倆也被迫分開,勞動改造近十年,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因平反而破鏡重圓。
饒是生活苦難如此,超過四十歲高齡的劉香依然為冷嵘生下了唯一的女兒,冷玉。
老來得女的喜悅沒有維持太久,劉香仿佛完成了人生最後的使命,沒過幾年就撒手人寰,留下這一對父女相依為命。
冷嵘對這難得的女兒愛得要命,冷玉從小不需要和夏莊的孩子一樣,每天做那些上山打草放羊,下田撿麥穗、羊屎蛋子的體力勞動。
冷玉不愛講話,不愛鬧騰,她只需要在冷家西屋的窯洞裏安靜地讀書,安心地享用父親冷嵘的溺愛。
在夏莊人眼中,這纖細美麗如羅敷般的少女,理所當然地擁有着白皙透明的膚色,仿佛周身也籠罩着仙女的光暈。沒有人比她有更好的氣質,來配得“玉”字為名。
以至于幾年後,冷玉成為夏莊史上考入京華大學的第一人,幾乎沒有人意外。冷家的姑娘,這暫居在夏莊的鳳凰,注定是要遠走高飛的。
仙女兒般的姑娘,突然從雲間跌落淤泥。會有人失望,也會有人樂禍,會有人疼惜,也會有人消遣。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已完結,感謝緣分的相聚。
我在新文《她會有多幸運》裏,等待幸運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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