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波再起

仔細将母親墳頭的枯草整理一遍,冷年年站起身,揮手呼喚前方高地上的少年。

申雨忙将手中的煙頭摁在黃土地上徹底熄滅,解開樹幹上的繩子,拉着大黃回到女孩身邊。

“申雨!我都說多少次了,你還不到13歲,能不能不要跟陳奇那幫20多歲的不良青年混在一起,吸煙不好!”少年剛靠近,年年忙用袖子捂住鼻子,表示對二手煙的不滿。

“大人的事兒,小孩兒懂什麽呀”申雨自知理虧,卻還擺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

似乎很介意申雨總是拿年齡來壓自己,年年低頭垂目,不再言語。

“小丫頭,哥錯了還不成!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在你面前吸煙……”這丫頭從小只對申冷兩家的人才會敞開心懷鬧騰,平日裏就是個悶油瓶子,沉默得讓申雨心疼。

他取出打火機,笑道:“快給玉姨多燒些銀子,以後就算我離開夏莊,她老人家也好有盤纏來保佑我……”

年年也不再對嘴,接過打火機,認真地引燃擺放在墓碑前的紙元寶,連帶着将自己寫了幾個月的作業本燒掉,口中念念有詞:“媽媽,這是我最喜歡的畫畫,你快看看,我畫畫的水平,是不是又長進了。雖然明天秋天才能入學,但哥哥已經教會我認字了,我可以看着拼音,把哥哥課本上醜小鴨的故事讀下來了。醜小鴨好可憐,但是她堅持到最後,耐得住寂寞和寒冷,終于變成會飛的白天鵝……”

申雨被這丫頭天真的童話心結拜倒,見紙元寶快要燒盡,連忙取出鞭炮點燃,這上墳的儀式才算完結。

劈哩啪啦的響聲,震耳欲聾,仿佛能驅走附近十裏的邪惡,叫善者心中坦蕩。

待返到村落,已經臨近中午。

回來的路上偶爾遇到鄉親鄰裏,年年都逐個禮貌問好。村子裏哪個不是看着冷玉長大的,如今好姑娘已逝,留下的閨女乖巧又懂事,怎能不教人背後嘆息。因此,除卻居委會的低保,其他村民都自發地接濟冷家的一老一小,常常東家送袋米,西家贈塊布。年年真真是吃着百家飯,穿着百家衣長大,故而打小就養成了,不争不奢,心靜如水的性格。

申雨趁着新鮮,一口一口地吃着年年早上煮好的餃子:“不錯,廚藝見長。”

“哥哥你慢點別噎着了,又沒人搶……”年年快走兩步,想要接過申雨手中的籃子,餘光一掃,卻被拐道牆角站着的一個人影駭住了腳步,一時說不出話來。

大黃趕忙跑上前去,擋在小主人面前,厲聲叫喚起來。

察覺到異樣,申雨順着年年的眼光望過去,牆角的陰影裏站着一個身穿黑色夾克的男人,煙頭的星光上下浮動,不辨意圖。

是崔長貴。

前兩年,仿佛一夜之間,“新農村”建設的春風刮進了這裏,夏莊有幸成為縣裏第一個扶貧計劃的試驗村,不僅增加了相對專業的醫診所,通往鎮上的山路也被修成了硬梆梆、平坦坦的公路,方便了同外界的來往,使得夏莊滿山的大棗核桃都能早早運出去賣個好價錢。

崔長貴也趁着這把春風小賺一筆,家境漸好之後,也陸續有人上門提親。但此人原本心性孤僻晦暗,不是他嫌棄女方家貧貌醜,便是女方嫌棄他斷了條腿,脾氣陰晴不定。拖着拖着,終身大事便又給耽誤下來。

冷玉去世後兩三年,崔長貴見冷家小丫頭乖巧伶俐,便帶着八千塊錢,跑去求冷嵘,想要将年年收過來當做養女。

年年幼年凄苦,雖然五歲,心智卻純真而聰穎,一雙慧眼仿佛能将這世間的人情世故看透,骨子裏透着驕傲的倔強,冷家的姑娘,如出一轍,冷嵘當然不肯舍得,話不投機,老頭子操起家中的鐮刀就要去砍,還放狠話說除非自己死了,絕不叫這孫女離開自己半步。虧得被申家李環攔得及時,崔長貴才保住了另一條腿。

崔長貴往後雖再沒提過這事,卻日漸自暴自棄起來,常日地混跡在鎮上的賭博場所,虛耗過活,家裏遠的近的親戚都對他避之不及。長此以往,崔長貴的精神漸漸變得不正常,得空便在冷家附近轉悠,在申雨看來,不懷好意。

申雨心中一陣厭惡,當即将年年護在身後,截斷崔長貴的視線,眼含警告。

十幾歲的大孩子,要發起狠來,最是不可預計、無法掌控。崔長貴被申雨盯得有些心虛,不自然地別過頭去,恰好聽到村裏王□□子叫喚自己“崔瘸子,大過年站那幹啥,走,上俺家吃酒去……”

崔長貴得了這話,連忙回複:“來了來了,今晚誰不喝醉誰就是個王八……”說完,撒腿走開,心裏卻恨恨地想:“一個老東西,一個毛孩子,護得了一時,還護得了一世不成!”

……

二人回到冷家,大黃立即樂颠颠的往冷嵘的中屋跑去。

申雨剛要進去,忽然想起來下午跟村西的陳奇那幫人約好去網吧,這家夥最近剛在網上泡到一姑娘,讓自己過去看照片,順便打游戲。

他不自然地對年年說到:“丫頭,你先回去給爺爺做午飯,我……我看我是不是把打火機落在墳地了,得回去找找……”

“那種害人玩意兒,丢了就丢了還找什麽,更何況我明明看見你放進口袋了……”年年毫不留情地拆穿申雨。

“我奶奶生火還得用到吧,真丢了,你不相信我,你摸摸看……”申雨作勢就要拉起年年的手,往自己身上貼。

“誰不信你了……”年年有些赧然,奪過申雨手中的竹籃子,蹦蹦跳跳地跑進去了。

申雨摸了一把額頭的冷汗,這才去村口和陳奇他們會和。

年年跑入冷院,立即掀開門簾,想要推門進屋,卻正巧遇見老村長王樹才走了出來,忙張口叫了聲:“舅爺。”

夏莊村民之間多少都是些或近或遠的親戚。王樹才小時候管冷嵘叫了聲老大哥,二人便成了拜把子的兄弟。兩家距離雖遠,逢年過節老村長必定登門相聚,一次也沒落過。

見是年年回來,王樹才笑道:“乖丫頭回來了!年底村委會給大家發福利,我給你們送過來,剛才與你外公唠過了,兩桶食用油他留下了。還有一千塊錢,說是先放在居委會,等到秋天你上小學了,再拿出來交學費……”

“太好了!謝謝您,每次都親自送東西過來。”得知已經外公在為自己上學而準備,年年興奮得幾乎手舞足蹈。

“好丫頭!就知道你是個愛學習的好孩子。”看着小姑娘歡欣鼓舞的樣子,王樹才欣慰之餘,卻有些心酸。

五年前冷玉去世的除夕夜,冷嵘在冰天雪地裏跪了大半夜也沒祈禱回女兒的生命,後期又憋着一口心氣,為了給冷玉風風光光地辦後事,愣是拄着拐杖,廢寝忘食地把一塊不規則的花崗岩給鑿磨成了像樣的墓碑,最終因此耗幹了精力,失掉大半的記憶,也廢掉了雙腿,整日混沌地躺在陰暗的窯洞裏,呆滞度日。

方才自己也進去瞧過了,冷嵘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幾個月前還有些心智,認得自己是他小時候拜把子的兄弟。今天再過來,一會兒功夫就問了三遍自己貴姓,眼神渙散,分明就是半條腿杵進棺材的人。

透過年年,王樹才想起五年前那個身懷六甲的年輕母親,默默自問:“萬一有那麽一天,老頭子突然兩腿一蹬駕鶴西去,留下這孤苦伶仃的小姑娘……”

是不是,應該提前把這邊的情況,告知那個人呢?

……

送老村長出門,年年走進了中屋。

屋內緊挨床尾的木桌上果然擺放着兩桶金龍魚。早上出發前給外公熬制的小米粥和饅頭還留在茶幾上,已經放涼,年年有些自責,明明應該先喂外公吃了飯再去找申雨的,于是伸出手指,在仰天而躺的冷嵘面前晃了幾下,見外公轉醒,再大聲說道:“外公,我回來了,你早上沒吃東西吧,現在想吃什麽,我去給你做。”

冷嵘聽音耳熟,呆滞的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小玉兒,你回來了…”。

又把自己當成了母親,年年無奈,只得加大分貝:“外公,是我,年年!不是媽媽。你想吃什麽,我去給你做。”

冷嵘回過神來,聽清楚一些,側過臉,才看清是自己的小外孫女,才緩緩說道:“我啥也不吃,上午你申家奶奶來過了,我吃餃子了……”顯然已經把自己發小來過的事,給忘得一幹二淨。

年年聽了稍稍安心一些,外公對申家人的記憶還算根深蒂固。自從外公前幾年腿腳殘廢之後,若不是申家奶奶和申雨哥哥每天毫不嫌棄地照顧,長年不間斷,自己和外公哪能活到現在,年年心中一直滿懷着這份感恩。

傍晚的時候,申家李環又來了一趟冷家。時過四五年,李環的身體也是大不如從前,依然堅持給祖孫二人送來一簸箕包好的餃子,囑咐年年晚上煮了當年夜飯吃。

再話一把家常,臨走前對年年道:“申雨這孩子一下午都不知道去哪兒野了,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小丫頭,晚上等老頭子睡着,你就來我們家看春晚吧。”

年年真心想去通過那個小小的黑白電視機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拒絕了李環的好意:“奶奶,謝謝你了,我想陪着外公守歲,萬一半夜外公要喝水,好有個照應。”

李環心下明白,不免為這孩子的懂事心疼。走到冷家的院落,忍不住回頭看看冷家西屋,當年冷玉在那裏出生入死,如今那窯洞已經塵封多年,是冷家的絕口不提的禁地,又是一聲哀嘆。

跨出冷院大門的門檻,破損僅剩的半扇木門也搖搖欲墜,即使貼了大紅喜慶的對聯,依然無法遮住暗含的衰落,李環心想:“不能再拖了,等一開春,得讓申雨上山去砍棵桐樹回來,把另外這半扇破門給補上……”

……

年年喂外公吃了餃子,同往常一樣,早早反鎖了中屋窯洞的門,抱着大黃坐在煤球火爐子旁取暖。

屏息側耳,仿佛還能聽到空氣中漂浮着的陣陣歌聲,年年忍下心中對那些歡樂的向往,轉身走進和外公的床一簾之隔的裏間,從自己的小床上拿出一本注拼音的《安徒生格林童話》,這是申雨花了三塊錢在小鎮地攤上淘的二手書,被年年視若珍寶。此刻,年年是想講故事給外公和大黃聽,讓這個除夕夜,或者說是自己的生日之夜,過得更熱鬧喜慶一些。

年年認真翻閱着童話集,《賣火柴的小女孩》似乎太悲慘,《小紅帽》裏面的大灰狼吃外婆太駭人,最後挑中了一篇《莴苣姑娘》,對着床上神情呆滞的冷嵘,講了起來:“很久很久以前,有對夫婦不小心吃掉了巫婆花園裏的一個莴苣,就被迫把他們生下來的女兒送給巫婆。巫婆把姑娘取名叫莴苣,關在一個深邃的高塔裏面,每天都順着莴苣姑娘那和高塔一樣長的頭發爬上去教育她,照顧她。直到有一天,有一個英俊的王子,被莴苣姑娘美好的歌聲打動,也學着巫婆的樣子對着莴苣喊:‘莴苣,莴苣,快把你的頭發放下來……’,當不明真相的莴苣用頭發把王子帶上高塔的以後,對這個英俊的男人一見鐘情……”

年幼的女孩還不知道什麽是莴苣,甚至見都沒見過,只當是種極好吃的靈丹妙藥,就像西游記裏的人參果。

申雨為了像弟弟一樣教年年上山爬樹、下河捕魚,和外村的野孩子打架,從來不肯讓丫頭留長發。當年年讀到《莴苣姑娘》,有些羨慕也有些難過,卻托着腮問外公:“十幾年來,巫婆把莴苣養得溫柔又美麗,可她卻突然喜歡上了一個陌生人,那巫婆得多傷心啊……”

冷嵘回複給年年的只有均勻的呼吸和微弱的鼾聲,看來又是睡着了。年年深知外公睡眠極淺,時夢時醒不分晝夜,不敢再喧嘩,便要起身關燈入睡。

然而這時,懷裏的大黃對着窯洞門外“汪汪”地叫了起來,叫聲急促而兇狠。

年年正要納悶,卻聽自家屋外的門簾“嘩”的一聲被扯下,屋門也被敲打起來,緊接着有人斷斷續續地喊道:“老東西,我知道你……在裏面……,這大過年的……老子一個人過,家裏連個伴兒都沒,還不是怪你當年……攔着我跟冷玉的好事兒……”

年年瞬間吓得面色蒼白,她聽出了來人的聲音,又是崔家瘸子。

崔長貴明顯酒醉,說話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年年透過門縫,隐約還能看到來人一只手上夾着半截香煙,發出來點點紅光,吓得自己大氣都不敢出。屋內冷嵘被這動靜吵得有些煩擾,卻只是皺着眉毛,搖了搖頭。

屋外,崔長貴左手提着一壺二鍋頭,踉踉跄跄地撞擊着門板,顯然對年年的沉默失去了耐心。他借着月光,看見冷園西邊圍牆上挂着兩把鐮刀,便将煙頭含在嘴裏,空出一只手取過來一把鐮刀,對着窯洞門板急促地砍去。

着“砰、砰”的砍伐聲使年年內心充滿了驚恐和絕望,她“哇”的一聲哭出來,對着門外大聲喊叫着:“滾……求求你,給我滾……”然後拼命地吹着尖銳的集結口哨,希冀僅隔三尺小巷的申雨家能夠聽到這邊的動靜,來拯救自己于危難。

弱者的恐懼只是愈發激起了惡魔的瘋狂,他加大了砍擊的力度,片刻之後,一股作氣,“轟”的一聲,将脆弱的屋門撞開,木屑随之飛起,有的直接落在煤球火上,使焰火燃燒地更高,有的重重拍在年年身上,将年年的臉拍打地生疼。

與此同時,大黃眨眼間跑上前,狠狠咬上崔長貴原本完好的左腿,惡人“哎喲”一聲吃痛,嘴上的煙頭掉落在地,他下意識地将手中的鐮刀掄過去,砍在大黃身上,将大黃帶起,撞飛在桌子上,将桌子上的兩桶食用油打落在地上。

大黃慘叫一聲,軟趴趴地跌落在其中一桶食用油上,動彈不得,地上也沾染了斑斑血跡。

“大黃——”年年嘶喊,奔過去,抱起奄奄一息的老黃狗,用自己的袖頭慌亂地捂住它背上的傷口,想要為它止血。

屋內巨大的聲響驚醒了冷嵘,他用手臂支撐着身子慢慢坐起,迷茫地問着來人:“這是誰家來人喲?”

崔長貴見冷嵘雙腿殘廢,枯瘦無害地像個弱智的孩童,冷笑起來,也不再戒備,将右手上的鐮刀重重丢在地上,然後揚起左手中的二鍋頭往冷嵘身上潑去:“老不死的,當年你欠我的……今天就那命來還吧……”一瓶烈酒将屋內的桌椅、棉被上灑得到處都是。

“壞蛋,你放開我外公!”年年哭着跑上去,護在冷嵘面前。

“臭丫頭滾開!”崔長貴打了個酒嗝,大步上前,一把拽過吓得縮成一團的冷年年,狠狠地将她摔倒在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或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靈的存在,總是會阻止最糟糕的事情發生的。好人會有好報,惡人必遭嚴懲——只要你肯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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