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蓋世英雄

懵懂的女孩無法理解壞人眼中的殘虐。十年前、二十年前,當時光還早的時候,他們不也曾是無欲無求、一派天真的孩子嗎?

而此刻,崔長貴居高臨下,看着冷嵘的眼神像極了村裏發瘋的惡狗,讓年年下意識地大聲呼救:“哥哥,申雨哥哥,快來救救外公!……”

年年尖銳的叫聲使崔長貴惱羞成怒,他重重地揮出去一記耳光,用寬大的手掌死死地捂住女孩的口鼻,阻止她發聲呼救。

胸腔裏的空氣慢慢抽離,年年的臉開始因窒息而發紫,耳朵裏的嗡鳴聲幾乎讓她與全世界隔離。

黑色的絕望撲面而來,年年覺得自己此刻像極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她想起來自己曾經背着外公偷偷溜進西屋,在一堆塵封的遺物裏偷看過冷玉京華大學的學生證,半身照片裏的媽媽莞爾一笑,清純且美麗。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卻又如此漫長,在即将失去意識的剎那,她在心裏念到:“媽媽,等我……”

突然,一股腥濃的鮮血濺灑在自己的額頭,慘叫聲從男人口中傳出,年年臉上的力度消失,新鮮的空氣灌入,她推開崔長貴,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

年年定睛,只見崔長貴痛苦地用手捂住自己左邊的肩頸,那裏動脈出血,鮮紅的血液呈噴射狀湧出,迅速沾染了半片床單。

崔長貴更是難以置信地回頭看着自己身後站立的人。

是冷嵘。此刻,雙腿殘疾的老人依靠一側床沿的支撐,艱難地站立着,右手還握着一把滴血的鐮刀。

“外公……”年年驚惶地哭出聲來,連忙沖過去抱住冷嵘的腿,她覺得自己的外公簡直就是從天而降的蓋世英雄,而自己并不是被神明遺棄的孩子,總能在最後的關頭,得到救贖。

神明并沒有賜予冷嵘太多的力量,很快,他因雙腿再難支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但此刻冷嵘的思路異常清晰,他一把将自己的外孫女向着門口的方向推過去老遠,說道:“快跑!這裏有我!”

“外公,我不丢下你,我背着你一起走!”年年怎能再容忍自己外公和那個惡棍共處一室。

“別任性,快跑,出去叫人……”冷嵘厲聲。

外公說得在理,崔長貴孔武有力,即使受傷,餘力也是極其危險的,此刻最重要的是去叫大人,來制止這個兇神惡煞,想到這裏,年年不再猶豫,往門口方向跑去。

二人對話期間,疼痛也使崔長貴迅速酒醒,并恢複了理智,見冷嵘不支倒地,他按壓着傷口沖過去,因為身體的痙攣,跌跌撞撞打翻了屋內的火爐,爐內的蜂窩煤滾落出來,瞬間引燃了滑落在地上,沾染了酒精的棉被。

烈火燒紅了崔長貴的眼睛,見冷年年已經跑跨出門檻,便将一切憤怒發洩在了冷嵘身上。他彎腰奪過冷嵘的手上的鐮刀,瘋狂地向老人的肩背砍過去,嘴裏惡狠狠地說:“你讓老子活不好,老子讓你們祖孫倆陪着下地獄……”

然後從冷嵘的胸口拔出血淋淋的鐮刀,一步步往門口走出去。

劇烈的疼痛使冷嵘的意識開始渙散,自己這把老骨頭作古也不足惜。五年前,沒能更快更早地将女兒冷玉送到醫院,使她失血過多而死,已是冷嵘晚年唯一的痛苦和遺憾。而今夜,保護好年年,讓外孫女活下去,成了他唯一的使命。

冷嵘不顧流淌的鮮血,朝着崔長貴爬過去。

火勢開始向門口的矮木桌蔓延,空氣中的氧氣開始流失,燒焦的塵埃令人窒息。大幅度的動作加快了崔長貴的血流速度,他的步履有些緩慢,突然左腿傳來一陣劇痛,他摔倒在地,頭重重地磕在門檻上。

是那只忠心耿耿的老狗大黃,又掙紮起來死命地咬住了他的左腿,再不教他去迫害自己的小主人。

崔長貴慌亂地蹬着左腿,每一下都将大黃狠狠撞擊在鋪着青磚的地面上,大黃很快鮮血淋淋,卻絲毫不肯張口。

無情的火苗引燃了原先倒放在桌子底下的兩桶食用油,“嘭”得一聲,火苗蹿起,整個屋子成了一片火海。崔長貴焦急地拿出鐮刀,要向大黃砍去,卻被一個燒得發紅的蜂窩煤劈頭蓋臉地擊中眼睛,他不得不丢掉鐮刀,捂住雙眼,痛得幾乎失明。

冷嵘艱難地爬上前,是他剛剛徒手拿起了滾燙的蜂窩煤球,給了崔長貴致命一擊。顧不得已經被烙燙得血肉模糊的雙手,他再次搶過地上的鐮刀,用盡自己全身最後的力氣,在熊熊的烈火中,朝着敵人的心髒重重地砍了下去。

……

“外公,你一定要撐下去,等到我……”

年年在冰冷的暗夜裏焦急地跑着,她恨不得即刻飛奔回家,幾個成年的男女都要被她的速度甩在身後,這些人裏面,并沒有申雨。

逃離家門,年年第一時間跑去了最近的申家。對着申雨的窗口一頓亂敲,卻從李環口中得知那家夥竟然一夜未歸。

年年氣急,卻不敢将實情告訴孱弱的申奶奶,只好再求遠奔走了兩三家,才喚來了幾個成年人,随她一同去冷家營救外公。

濃濃的黑煙從冷家中屋窯洞裏冒出來,成片的火舌連門口的竹簾子也給舔了個幹淨。年年心口一痛,不做多想,就要往屋子裏沖,卻被身後緊随的張家嬸子一把拉住:“閨女,別去了……裏面啥都燒沒了……”

長時間劇烈的奔跑,使年年胸腔缺氧,她哇哇地哭着,斷斷續續地喊:“你們放開我……外公還在裏面,說好了……等着我去救他的……”

衆人心裏均是憤怒和不忍,留下兩個年長的女性安撫年年,剩下的人開始去冷家東屋的夥房取水,想盡快将火勢控制。也有人抽空掏出手機,将這裏的情況通報給村委會幹部。

……

老村長王樹才搭乘着摩托車焦急地趕到冷家的時候,已是淩晨。火已被撲滅,滿院飄散着燒焦的味道,不堪呼吸。

屋內已燃燒殆盡,依稀可辨兩具纏鬥的焦屍。被壓在下面的屍體沒有右腿,矽膠的假肢已被燒得不見痕跡,左腿上連帶着一顆黑焦的圓物,怎樣都無法掰開,似乎是一只狗。

伏在上面的屍體像個戰士,依然保持着匍匐鬥争的姿勢。想到自己的兄弟一生凄苦,竟以如此不得善終,不禁放聲大哭:“老哥,咋就這麽去了!老天爺,你不開眼啊……”

被衆人一陣相勸,王村長才前往冷家西屋,看望唯一幸存的冷年年。

因長期無人入住打理,西屋內簡陋的家具上落滿了灰塵。此時,經歷了大半夜恐吓和恸哭的女孩已經身心虛脫,像一只受傷的小獸,安靜地昏睡着。她的雙臂彎曲交疊在胸前,蜷縮在申家奶奶臨時送過來的棉被裏。掌印殘存的臉上挂着淚珠,似乎還在夢裏呼喚着自己的外公。

一旁的李環輕輕地替女孩擦掉淚水,也帶着哭腔呢喃:“丫頭,奶奶在這裏,以後你就是奶奶的親孫女。”

孤苦無依的女孩使王樹才看得一陣心疼,李環也是年老衰弱,即使死了一個敗類崔長貴,也不能保證村子裏的留守兒童不再遭遇類似的危險。他突然想起來,五年前冷玉大着肚子回到夏莊,臨産前曾經去村委拜托自己,倘若哪天冷家只剩一個人,再也活不下去,還可以去尋求她的某個友人。

于是,王樹才對李環輕聲安撫到:“老姐莫擔心,先照顧這丫頭幾日,往後面的事,我來料理。”

說完,轉身走出西屋窯洞,對着方才載過自己的機車青年說道:“走,快送我回居委會辦公室。”

呼嘯的寒風伴随着摩托發送機的聲音在耳邊呼嘯,見老村長心事沉重,小青年也不多言語。待回到居委會,已是淩晨三四點,王樹才沒有停頓,他待地打開辦公室,從抽屜最裏側摸出一個被壓得平展的信封,裏面有一張發黃的便箋,娟秀的字跡,是一串電話號碼,和一個人的名字:

顧宵良。

……

京華市,南郊,顧園。

一串煙火騰空,照亮了整個卧室,吵醒了床上的女人。

紅潤的嘴角微微上揚,女人伸出潔白纖細的手臂,側過身體,撩開身旁男人的睡衣,繞過他寬闊的後背,往下探去。

“安琪,別鬧……”男人莫名地失眠,很快制止了女人不安分的手,“昨晚Condoms已經用完了。”

安琪眼中的光芒瞬間暗淡下去,她有些不甘地的抽回手臂:“顧宵良,你就這麽不想我懷孕啊!”

“Y&D最有價值的婚紗設計總監,今年九月要奔赴巴黎時裝周,推出全新的設計風格,”顧宵良轉過身,整理好睡衣的下擺,給女人一個清醒的吻,“如果大腹便便地登上花花公子的封面,全球不知有多少男人要心碎呢!”

“顧宵良!你只會為你的Y&D着想,”男人的打趣,使安琪轉怒為喜,她環住顧宵良,将臉埋在他的胸前,悶聲說道:“我才不在乎其他男人的看法,我只要你一個人。”

“安琪,其實我……”顧宵良想要握住女人的手想要給對方一些安慰,卻被書桌上傳來的一陣舒緩的旋律打斷,是李斯特的《愛之夢》。

“宵良,你什麽時候更換手機鈴聲了,一直不都是Y&D的主題曲麽?”感受到身邊男人身體的僵硬,安琪有些驚訝,“而且我知道,你晚上從來不開機的!”

顧宵良死死地盯住書桌上的手機,并沒有開燈,黑夜裏閃動的屏幕在視覺上也告訴他确實是有來電。

沒錯,顧宵良的來電鈴聲是歐美當紅搖滾樂隊SEVEN量身為Y&D譜寫的廣告主題曲《You and Dream》,而且少數知道顧宵良私人的電話的人也都清楚,他從不在晚上開機。

安琪很快想起來,很久以前,顧宵良的手機裏還有另外一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號碼的卡,專享着《愛之夢》的旋律,二十四小時開機,只為一個女人。

顧宵良掰開安琪環繞的雙手,徒腳踩在羊絨質地的香槟色地毯上,他走過去的步子很輕,仿佛很怕一不小心會擊碎這樣的美夢。

安琪面色蒼白的坐着,不放過顧宵良的每一個動作,精致的蠶絲天鵝絨被從香肩滑落,肌膚暴露在空氣中,即使空調開得很足,心卻步步漸冷。

陌生的固話,來電顯示是西北密城,顧宵良拿起電話的手有些顫抖,按下接聽鍵,裏面傳來一個急促的男聲:“喂您好,是顧宵良顧先生嗎,我是夏莊的村長王樹才……”

……

顧宵良的表情經歷了從震驚到希望到絕望的痛苦轉變,這樣的顧宵良自己不是沒有見過。安琪用了整整五年的時間來溫暖他的心,所有的假象,卻被今天的一通電話摧毀。

顧宵良挂斷了電話之後,立即将卡2開機,迅速從通訊錄撥出去一個電話:“阿健,兩個小時之內将AC301從Ailsa莊園開到流雲機場,我要即刻趕去密城,夏莊。”

“什麽,顧總……現、現在就要動用您的直升機?”吳健努力驅趕着睡意,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是的立刻!馬上!”顧宵良大聲重複,然後挂斷了電話,這才将卧室的水晶燈打開,走向衣櫥。

“是關于她的消息,對嗎?”除了那個女人,還有誰能讓溫潤從容的顧宵良如此急躁,安琪适應着突然的光亮,努力保持着自己身為頂級婚紗設計師的優雅,拉住顧宵良的手臂,“我要和你一起去!”

顧宵良從衣櫥裏拿出一件男士睡衣披在安琪身上,徹夜失眠使他的眼神有些疲憊,英俊的面容難掩焦慮和擔憂:“安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太累了,先留下休息。”

“只是你的事?那這五年來,我又算什麽!”強烈的嫉妒徹底爆發,安琪憤怒地對着顧宵良吼叫:“冷玉早就是別人的妻子,而且……五年前我們都看過她遺體的照片,冷玉已經死掉了,她已經死掉了!……”

“你夠了!”顧宵良一把推開纏在身上的安琪,雙眼因極致的憤怒而發紅,“你說的沒錯,冷玉……已經死了,所以……你又在害怕什麽呢?”

說完,不再看地上的女人一眼,套上黑色的羊絨風衣,重重地關上卧室的門,徑直下樓。

一段旋律,幾個數字,往往就在最無防備的時候出現,驕傲地将人理智摧毀,逼近淚點。捱過心髒缺氧的瞬間,回到面無表情的武裝,唯一不同的,就是有什麽冰凍三尺的嚴寒開始悄悄融化。

你說你已經忘記了某些事情,其實你一直都記得;你勸我去忘掉某些事情,其實,我們一直都記得。

作者有話要說:

勇敢地活到生命最後一刻,就是蓋世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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