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長腿叔叔
年邁的老人跌坐在窗前的地板上,雙手捂住孫子汩汩出血的左手。
少年隐忍着疼痛,倔強地盯着倚牆而坐的女孩,面色蒼白。
年幼的女孩只是盯着茶幾上半截血淋淋的食指,驚恐地尖叫,仿佛噩夢重溫。她不住地後退,幾乎要把身體鑲嵌到牆壁裏。
顧宵良掀開門簾,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箭步上前,顧宵良緊緊将小女孩抱在懷中,為她擋掉驚恐的來源:“年年別怕,只是個夢……”
女孩依然顯得很不安,抗拒着陌生人的擁抱,雙手無意識地抓撓,很快精力透支,再次昏睡過去。
顧宵良見年年鎮靜下來,心裏松了口氣,擡起頭,脖子上隐約出現了幾道抓傷的紅痕。
“小雨,你怎麽就一根筋呢……”李環擔心年年,到底放不下受傷的孫子,“別犯犟了,快跟我去縣醫院…”
申雨沒想到自己的魯莽會再次吓到年年,鑽心的疼痛讓他覺得更加無助,卻只是固執地沉默,不理會奶奶的催促。
“唉,就算昨天晚上你在家,也不一定就能把冷家祖孫倆保護周全……你怎麽能這麽孩子氣呢!”王樹才清楚原委,也為申雨的沖動震驚,“快早點兒去醫院,這手還能好好地接上。”
顧宵良眉頭緊促,慢慢從幾人的言語中明白一些狀況。他将年年平穩地放回床上蓋好棉被,嚴肅地對申雨說:“自責嗎?可惜對于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你現在做的這些真是一點意義都沒有。”
“對于男人來講,在變故和打擊面前,削弱自己的身心實力,只是不自信沒有安全感的表現。”顧宵良不等申雨反駁,繼續說道:“如果你想要保護年年以後不受傷害。那就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這才是成為庇護傘的前提。”
“你懂什麽!我只是想讓年年知道……我心裏很難受……”鋒利的言語刺激着少年的心,申雨很不甘。
解開沖鋒衣的拉鏈,顧宵良從風衣的口袋裏掏出一只淡藍色的Burberry男士手帕,将茶幾的上半截殘指包好遞給李環,言語卻針對申雨:“這個女孩,今後由我來保管。如果有一天,你比我更強大,可以去京華市,帶她走。”
申雨不知道對方的來歷,卻被他隐約透出來的淩厲氣質所折服。居高臨下的男人,讓自己更得顯幼稚與卑微。
“讓自己強大麽……”申雨反複念叨着這句話,他的思維已有些昏昏然。
李環不敢再耽誤功夫,趁機協同村長王樹才,将幾乎暈厥的申雨半拖半抱帶出房間,并托人開車将他送到就近的診所。
送走受傷的男孩,顧宵良回身坐在床沿,掏出手機,到在層層遞進的文件夾裏找到一張名為“暖玉”的加密照片,輸入四個數字密碼,明媚女孩的笑顏瞬間鋪滿了整個屏幕。
“顧宵良同學!昨天禮拜六,我從東到西跨越大半個城市,分別去兩個高中生家裏給他們補習英語,下午在地鐵上差點都要睡過站;晚上又去……嗯去工作到淩晨,今天上午剛補會兒眠,下午又要去東華公考培訓班代課……所以,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陪你去看什麽新銳攝影師闵斯澈的作品展。”
“冷同學,你不用這麽辛苦還我錢……幫你還助學貸款都是我自願的。”
“顧宵良,依靠自己的雙手,我可以很好地生活在這個城市。你家裏的錢如果多到花不完,不如去捐給貧困西部。”冷玉頓了頓,“而且,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沒關系,大四是分手高峰期……”顧宵良掩飾心中的酸澀。
“你!……”
冷玉徹底無語,挂掉電話,接着去睡回籠覺。
第N+1次的約會拒絕并沒有讓顧宵良消沉太久,他知道冷玉常常因四處打工而廢寝忘食,特意請照顧自家多年的阿姨武嫂早起炖了雞湯。看看時間,已經是上午十點,便從身後泊着的白色保時捷內取出保溫飯盒,往女生宿舍走去。
京華大學的女生宿舍向來要求男生止步,顧宵良只好坐在裙樓門外的公共休閑椅上等待,保溫飯盒放置在一旁。這個時間點進出宿舍的人不多,裙樓院內的女生專供熱水房裏,偶爾走來幾個女生打熱水,顧宵良有些無聊,拿出超大屏的PSP看起電影來。
電影是導演朱塞佩·托納多雷的三部曲之《西西裏的美麗傳說》,由意大利名模莫妮卡·貝魯奇主演。本意是用來打發時間,顧宵良卻看得眼睛有些濕潤,在影片結尾,歲月帶來的風霜使小鎮最美的女人瑪蓮娜失去了年輕的風華,她挽着獨臂軍人的手再次走過廣場,平淡無奇,不再引起悸動,卻終于走下神壇、于市井之中得衆人親切的問候。
顧宵良卻覺得,瑪蓮娜并非因外貌的衰老而不具威脅性的美麗,而是她被迫融入了周遭,變成了和衆人差不多的同類。
一如冷玉,謙遜和善,卻因敏感和自卑而格外倔強,努力憑借自我的實力融入周圍的環境,卻不知道,快四年了,顧宵良偏偏喜歡她身上這種小心翼翼、兢兢業業的獨特,家境出身什麽的,他真的不在乎。
揉揉酸澀的眼睛,顧宵良擡手看表,正是中午,拿出手機想要給冷玉打電話,請她下樓喝自己帶過來的雞湯,耳邊卻聽到有人在喊:“玉兒,快點……”
顧宵良對這名字極其敏感,順着聲音望去,見兩個女生結伴而來,其中一個便是他朝思暮想的冷姑娘。
冷玉睡意未消的臉有些潮紅,平日紮成馬尾的長發此時慵懶地垂下來,因睡眠而被壓到,而顯得微卷;來不及換下的加菲貓睡裙外罩着一件白色蕾絲小外套,腳上踩着兩只小叮當圖案的棉拖鞋,手提的暖瓶上,也印着粉色的hello kietty ……她是有多喜歡貓咪啊。
卸下那些在小社會中輾轉奔波而形成的慣性武裝,從而回歸嬌俏女生的冷玉,使顧宵良心中充滿了柔軟的漣漪。如果可以,他多想将這樣的暖玉,如珍寶般奉養在自己的家中,不願任何人瞻仰。
顧宵良情不自禁,将手機調成拍攝狀态,對着女孩喊:“冷玉,看這裏!”
冷玉回神,“咔嚓”一聲,凍結了時間和畫面。
……
顧宵良關掉冷玉的照片,俯身看着熟睡的冷年年。
被申雨驚吓到的小女孩,有着和她母親一樣單純而漂亮的眼睛,清澈得仿佛可以溢出水來;自小被當作男孩教養,留着齊耳的短發,看上去無辜又淡然。
女孩臉上的掌痕已消退大半,依然使顧宵良有些心疼,隐世于山谷中的冷冽百合,怎能經受絲毫的亵渎。
顧宵良轉身出屋,叫過一直守在門外的阿健,向院內的村民咨詢了一些問夏莊喪葬習俗的事項。
所幸密城市區也有顧家的“靜女花嫁”影樓分店,顧宵良利用區域經理小張的關系,聯系到了密城殡儀館的負責人,畢竟是新年,殡儀館的禮儀部門最早也只能在後天,也就是大年初三,冷嵘下葬當天,才能集齊一些值班到人員來協助出殡儀式。
阿健開着向村民借來的東風小貨車,采購了大量的白事用品以及待客食材,順便去了夏莊後山,給幾個幫忙為冷嵘挖造墓地的村民送去了飯食和白包,夏莊的村民看在眼裏,無不稱贊顧宵良做事的條理。
待阿健辦顧宵良交代的事宜,已經是下午。
“阿健,今天辛苦你了。”顧宵良為自己是新年淩晨就把員工從家裏挖出來,而感到內疚。
“顧先生您言重了,能成為您的司機已經是天大的幸運,若不是您送我去京華航院的飛行班培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會駕駛直升機……”阿健有些激動。
“好,我不跟你客氣,今晚你不需要留在這裏。趁天還沒黑,你先飛回京華,明天中午之前,把斯澈接過來。”
“什麽,闵先生……他行蹤向來捉摸不定,會來嗎?”阿健在Ailsa莊園見過闵斯澈,國際著名造型師,攝影師,Y&D的藝術總監。他實在無法想象,那個人出現在這窮鄉僻壤的畫面。
“放心,明天你直接去流雲機場接人,斯澈那邊我會打電話給他。”顧宵良一臉篤定。
阿健深信自家老總的能力,不再遲疑,搭乘摩托車往村委大院停放的直升機駛去。
……
由于墓地只安放冷嵘的骨灰,所需空間不大,夕陽西下的時候便已完工。而冷家院落裏,冷嵘的靈堂已經布置得有些模樣。
顧宵良清楚,明天是大年初二,有回娘家走親戚的習俗,故而由衷感謝大家今日的高效幫忙,在招待大家吃晚飯的時候,認真同每個人握手。
送走最後幾個村民,天已經徹底黑暗下來。顧宵良想起西屋的小姑娘,端起自己為女孩開小竈熬制的皮蛋瘦肉粥,往西走去。
此刻,年年已經醒來,她靠牆呆坐在床上,将自己包裹在棉被裏,只露出兩只小鹿般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來人。
還好,女孩的眼睛稍有神采,看來那斷指的男孩,果然以強烈的神經刺激,将她從無意識的邊緣帶回,顧宵良心中些許安慰,輕聲對女孩說:“年年,我叫顧宵良,是你媽媽的好朋友,你可以直接叫的名字,以後,我會一直在你身旁守着,絕不離開,好嗎?”
年年沒有回應顧宵良的話語,眼中卻多了些失望。
是媽媽的朋友,是“叔叔”,而不是別家孩子特有的“爸爸”。
對女孩的沉默格外有耐心,顧宵良将桌子上的鍋蓋打開,清淡的香味四溢開來。他将粥盛放在青花色的小瓷碗裏,舀出一勺放在唇邊吹了又吹,确定不燙之後,才将手靠近女孩的唇邊:“年年,嘗嘗叔叔的手藝,單獨為你熬制的。”
過度的精神刺激,使年年的神情依然有些呆滞,毫無食欲。眼前漂亮叔叔目光誠摯得幾乎要融化冰雪,如夢似幻,又瞥見對方脖子下淡淡的抓痕,她不忍拒絕,下意識地輕啓雙唇。
年年不喜甜食,平日煮粥也淡如白水,此刻入口的皮蛋瘦肉粥味道鮮香,咀嚼的時候,口腔唇齒的組合與摩擦,仿佛在心中鋪起了一張極其安心的溫床。才吃半碗,眼中已是清泉泛濫。
“怎麽,不好吃嗎,太燙了嗎?”女孩滑落的淚水,讓顧宵良有些無措,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手忙腳亂地掙紮在深邃的江湖,他連忙品嘗了幾口碗中的粥:“不喜歡皮蛋嗎,明天想吃什麽告訴叔叔,叔叔給你做。”
溫柔的語氣,使年有些年受寵若驚,對方渴望的眼神,卻讓女孩不自然地卻步。內心掙紮許久,終是棉被一裹,面壁卧床假寐,留給男人一個冷漠的後背。
顧宵良自是想起當年初次拿到冷玉的電話,一個月裏足足發了數百條短信,外加無數次“太巧合”的偶遇,才換來佳人盈盈一句委婉的拒絕:“顧宵良,我有男朋友的。”
小女孩對人對物的疏離,簡直和她母親如出一轍。顧宵良對此,卻從不介懷。
輕輕将女孩露在外面的手臂裹入棉被,待女孩伴随着均勻的呼吸進入夢鄉,顧宵良拿出手機,走到門外,低聲講起了電話。
翌日清晨,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冷年年揉揉惺忪的睡眼,才發覺棉被上多了一件銀灰色沖鋒衣,德國軍刀工藝使整件衣服顯得穩重堅毅,內膽高填充的白鵝絨,卻柔軟而溫暖。
想起昨晚喂自己食粥的叔叔,衣如其人,剛柔并濟。
“外公,外公……”女孩下意識喊,顯然忘記了冷嵘已逝的事實。
沒有得到外公的回應,女孩有些不安,她穿起棉鞋,一步一步走向屋外走去。
冷院突然多出一個臨時搭建的木板房,使年年有些好奇,她輕輕走進,看見房內臨時橫放一張木板床,床上安靜地躺着一個人,從頭到腳,被白色的緞面棉被遮蓋得嚴嚴實實。
冷年年頓時忘記了心跳,她噗通一聲跪跌倒在床前,伸出手,想要掀起他臉上附着的棉被,言語希冀而顫栗:“外公,是你嗎?起床了……”
棉被剛擡起一角,便被一只修長的手臂打斷。原本在東屋煮早餐的顧宵良,擋在年年面前,他一手将女孩的臉按在自己胸前:“年年,不要看!”
棉被下黑暗的斑點,已然喚醒了女孩不堪面對的記憶,鮮血和烈火交織的記憶撲面而來,她失控的哭喊:“你們騙人……我外公睡着了!外公你醒醒……你醒醒……”
“好,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年年乖,冷靜一點,不要吵到外公。”顧宵良心中不忍,卻只能緊緊抱着女孩,由她哭鬧。
焦灼之際,突然聽到院外有人冷笑:“哼,顧宵良,你一個電話,我推掉Emma·Carey的造型約談,來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難道只是為了看看,姓冷那狐貍精,生了個這麽聒噪的女兒?”
黑色的Dior修身版超瘦鉛筆褲包裹着來人修長的雙腿,亮紅色的中長鬥篷款外套,晃得人睜不開眼。飄逸的中長金發服帖地被收攏在鬥篷的連帽裏,只露出整齊的斜劉。一對狹長的丹鳳眼,鑲嵌在白皙精致的面龐上,看着哭泣的女孩,充滿了不屑。
年年有些疑惑,透過顧宵良的肩膀,低頭看着對方腳下五公分的單跟卡其羊皮靴,想起了童話裏的小紅帽,她不由得止住哭泣,問顧宵良:“這位姐姐……?”
顧宵良眼角升起笑意,卻刻意收斂,來不及回答年年,便聽到那人氣急敗壞地叫嚣:
“姐姐?!顧宵良,我純爺們、闵斯澈,跟冷家女人這梁子,算是又往深處結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