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斷指立誓
視頻裏,陳奇的網戀女友年齡不大,紅褐色的披肩碎發垂在胸前,廉價的BB霜打造出來的皮膚有些不均勻的蒼白,一雙碩大的假睫毛俏皮地跳動,暗紅的雙唇吐出糯軟的粵普,使電腦外的陳奇有些觸電般的癡傻。
女孩名叫陳嬌,是南方Z市綠歌技校的學員,剛滿16歲。看着這對情侶有些雷同的朋克風着裝,申雨好笑:“奇哥,這姑娘感覺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
“去你丫的怎麽說話!”陳奇今晚興致極高,也不生氣,只剜給申雨一個眼刀:“臭小子,今晚CS贏不了你,誰也別想回家。”
一句話,引得随從陳奇的幾個男孩跟着起哄:“奇哥,這小子年齡不大,幾個弟兄都是他手下敗将,今晚咱群毆他一個,不信雪不了前恥!”
氣血方剛的少年,好勝的傲氣一觸即燃,申雨大氣揮手,對着一衆男孩放話:“都別迷戀哥!”沒有硝煙的戰争,拉開序幕。
一路馳騁披靡,待申雨放倒最後一人,已經是淩晨兩點半。通宵鏖戰使男孩們有些精神不支,他們暫時不計較勝負榮辱,趴在鍵盤上,睡到一大片。
一覺而醒,天已微亮。
申雨強打起精神,才想起來昨天是除夕,有些懊惱自己把奶奶一個人落在家裏過年,于是跟陳奇等人打聲招呼,離開網吧匆匆往家裏奔去。
雙排的荊棘草将兩邊的麥田隔出一條小路,初生的朝陽有些刺眼,即使經過短暫的補眠,申雨的大腦仍然處于麻木的狀态,偶爾閃過昨夜槍林彈雨的片段,讓他覺得有些夢幻。
申雨這一路走得煎熬,一想到年年可能因為自己和陳奇等人徹夜打機,會整整兩三天不理睬自己,便有些頭痛。卻無法編派任何理由去搪塞年年的質問,畢竟,對着那丫頭清澈的眼睛撒謊,每一次都會讓自己冷汗直流,落荒而逃。
再走一個上山坡,往右拐一個彎道,旁邊便是冷家。申雨正要進入,卻見冷家進進出出幾個鄰裏,個個面帶恸色,門口堆着幾根圓木柱子和方板,被兩三個男人有條不紊地捆綁。
申雨很意外,走上前向其中一個男人詢問:“徐四叔?你們大過年的來這作什麽?”
“你這小兔崽子,昨晚上哪鬼混了,這都不知道?”徐四叔也不與頑皮的男孩過多計較,“恁嵘爺昨夜沒了,俺幾個都忙着給嵘叔搭靈堂。”
徐四叔的回答如驚雷貫入申雨耳中,他按住徐四叔麻利的雙手,難以置信:“你說什麽,不可能,昨兒個嵘爺還好着呢!”
“唉呀,這命啊,都怨崔長貴那個畜生,半夜吃多了酒跑到冷家鬧事,讓嵘叔一鐮刀給劈了,”徐四一臉憤恨,“那混球死了活該,可惜引發了一場火,嵘叔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那年年呢?”申雨的心髒都要跳出喉嚨。
“那閨女命大,被嵘叔護着先逃了出來。”見申雨緊張,協助搭建的李二哥接話。
心髒歸位,卻如裂開了一般地疼痛,申雨不敢想象此時的年年會有多麽絕望。他步步沉重地冷家院內走去,不再理會門口幾個人的讨論:
“嵘叔可是當兵殺過鬼子的真漢,打死崔長貴個禍害也是替天行道! ”
“唉,她家閨女也真可憐,你不記得了,幾年前,同樣是大年初一,咱幾個一起給冷玉妹子搭建的靈堂,誰知道現在又……”
“可不是!如今這外孫女雖是活了,但看樣子受刺激不輕,怕是要個給吓出個病來。”
……
冷嵘的遺體被安置在臨時搭建的木板房裏,幾個系屬略近的親戚,圍在一起商量着身後事宜,不時傳出斷斷續續的哭聲。
申雨面如死灰,不敢掀開冷嵘的遮屍布。他心裏還記挂着年年,于是不多做停留,往西屋窯洞走去,進門便看到呆坐在床上的小姑娘,卻只聽見自家奶奶的聲音:
“乖丫頭,恁外公走了,你還有奶奶,你倒是跟奶奶說句話呀!”李環給年年換上借來的幹淨的棉衣,并在外面套上簡易的棉麻孝服,整個過程,女孩像個布偶一樣人人擺布,毫無言語。
申雨瞬間紅了眼睛,這一路想到了無數個方法去安慰哭鬧的年年,絕望沉默的年年,甚至是歇斯底裏的年年……但此刻的女孩,因整夜的哭泣,雙眼浮腫,原本清透的眸子已經毫無神采,眼中一片死寂,看不到哀傷也看不到絕望,就像小鎮玩具店的櫥窗裏陳列的芭比娃娃,很精致,但脆弱而空洞。
“年年。”申雨的嗓音有些沙啞,充滿了自責。
女孩依然沒有給他回應。李環見孫子回來,氣不打一處:“你這孩子!年年昨晚叫人,你要是在家……”見孫子亦是滿面傷感,也深知這倆小孩勝似親兄妹的感情,李環不忍再說下去。
奶奶話說半截,卻讓申雨更加內疚,沒錯,年年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自己卻在跌進虛幻的誘惑裏浮沉。
“年年,我是哥哥,我回來了……”
“年年,對不起,是我昨天晚上在網吧,沒有陪着你……”
“年年,你看着我,對哥哥說句話好嗎……我錯了……”
……
申雨雙手托起年年的臉頰,捧在自己面前,幾乎帶了哭腔地哀求。但女孩就像小外星人,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裏,對外在毫無反映,分明是自閉的征兆。
申父申母長年在外打工,導致申雨的獨立而和熟。他桀骜不馴的性格,也讓陳奇等一幫野孩子對他另眼相看。
李環心裏卻清楚,自己這小孫子心性淡漠,身上的軟肋卻是冷家的女娃,因而樂見其成,就等年年再大些,便跟冷嵘讨過來當孫媳婦。如今出了這樣的意外,孫子已是傷心不已,便忍不住勸說:“小雨,你不要太擔心,年年只是一時想不開。你先出去給你嵘爺磕個頭,我多說說話,等丫頭回過神了,你再過來賠罪。”
申雨被奶奶推出西窯洞,悔恨和焦慮,使通宵熬夜的神經因情緒的跌宕變得格外衰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無法承受叫了自己四五年“哥哥”的丫頭,突然如同局外人一樣的看自己,他想用一切手段,喚醒年年,讓她知道自己感同身受的悲傷。
這時,冷家東面圍牆上剩下來的一把鐮刀,落入了申雨的視線。
是的,喚醒年年,分擔她的絕望與哀愁,求她原諒哥哥的失敗……申雨猛地上前,拿下懸挂的鐮刀,往年年的房間走去。
趁屋內的李環沒注意,申雨将左手握成拳,只留出一根食指抵在年年床頭的茶幾上:
“年年,一萬句對不起也換不回嵘爺的命,哥今天發誓,以後我要是再沉湎網吧,就如同這根手指頭……”
話音未落,刀起指斷。
……
AC301在夏莊盤桓兩個來回,顧宵良終于在稀落的村莊裏發現一座較新的兩層小樓,樓前有竿飄揚的五星紅旗,便猜測那裏是夏莊村委會。而院中有兩片寬闊的草坪,在這個季節沒有種菜也沒有種花,很适合直升機垂直起降。
得到顧宵良示意,阿健連忙回旋減速,調整定位後,平穩地落下去。
發動機和旋翼産生的巨大噪音,将王樹才等人驚動,老村長連忙帶着兩三個人出門相迎。四人從未見過直升機實體,均是一臉驚嘆。
“您是王村長吧?您好,我是冷玉的朋友,顧宵良。”顧宵良不顧行程的疲憊,對着人群中最年長的王樹才直接伸出右手。
男人的手修長有力,幹練的沖鋒衣下隐約透着一股儒雅,看樣子不過二十五、六歲,王樹才沒想到冷玉的這位朋友如此年輕。
“鄉裏派出所的民警上午已經來過了,但是可惜姓崔的王八蛋被閻王爺收走了,不然槍斃他個十回八回!”
王樹才簡單介紹了情況,拿出寫有顧宵良電話的便箋:“五年前,冷玉一個人大着肚子回夏莊待産,曾經來村委咨詢孩子戶口的問題,我看她身體虛弱,她父親又年邁多病,便有些擔心她日後的打算。那丫頭倔強的很,猶豫半天,才順手在我辦公桌上提筆留下了這麽一張便箋。”
順手?生活困頓如此,也不願開口給自己一個機會麽,顧宵良心中微痛,卻很快掩去,對王樹才說:“我知道了,麻煩您先帶我去見她的女兒,是叫年年吧……”
“當然可以,但那小丫頭叫我一聲舅爺,我也想負起責任,冒昧地問您一句話,”王樹才走近顧宵良低聲問道:“您是年年的親生父親嗎?”
“不是,我只是冷玉的大學同學。”顧宵良回答地坦誠,眼中的哀傷難以掩逾:“但是曾經,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成為冷玉女兒的親生父親。”
王樹才了然,不再多言,忙安排身後的三個人,騎三輛摩托車,分別載着顧宵良、阿健和自己,往冷家駛去。
路上撲撲的風塵有些迷眼,從淩晨奔波到現在,阿健很是疲憊,不住地揉着眼睛提神,餘光看見左斜前方的摩托車後座,顧總低着頭,沉默不語。
顧宵良的眼窩深邃狹長,睫毛比一般的女孩子還要濃密,安琪曾經這樣形容,垂下來便是“百毒不侵,令人沉醉”。此刻,再濃密的睫毛也無法抵擋肆意的塵埃,他望着手心便箋上的字跡,眼睛有些發紅,記憶中的那段往事,八年前的秋天,猶在昨日。
……
陽光很溫暖,白雲很悠然,校園很安靜,人群很喧嘩。
京華大學金融系的大一新生顧宵良坐在服裝系的專業圖書室裏,溫習着自己的必修課本,偶爾翻幾頁《外國婚紗史》,只當作畫冊來緩沖眼疲勞,哈欠連連,仿佛一不小心就會睡過去。
顧宵良的父親名叫顧俊,顧俊出身書香門第,年輕時酷愛攝影,投身藝術卻不問生計,日子過得很是清苦,原配妻子因此離婚,帶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兒顧笑春改嫁給了一名大學教授。
顧俊消沉了兩三年,與一名百貨公司導購員再婚,從此勵精圖治,由一所黑白照相館起家,趁着改革開放的契機,在商場幾經沉浮十幾年,慢慢發展為全國知名的婚紗攝影連鎖“靜女花嫁”,以潮流審美和專業服務,在業內廣受好評。
顧氏夫婦人過中年,才又又得了顧宵良這麽個寶貝兒子。雖是事業家庭雙收,顧老太太卻是無福消受,三年前因肝癌去世了。顧俊深受打擊,好在兒子顧宵良今年不負衆望地考入國內排名第一的京華大學金融系,便不時敦促兒子的學業,希望兒子早有所成,盡快接手家族事業,使自己功成身退。
被安排好的命運軌跡,主宰者看來一切都是那樣和諧自然。校園的生活節奏很慢,相同的幸福與快樂彌漫在朋友之間,戀人之間手足之間,有誰還能看得見自己心靈暗湧下的無奈呢。顧宵良有些憂郁地想,一擡頭,就和對面的冷玉的視線交集在一起。
難得沒有必修棵的下午,大一新生冷玉忍痛放棄備考英語專業八級,鬼使神差地跑到服裝系,一本本地查閱有關婚紗文化的資料,忙活了半天,終于發現最經典的《外國婚紗史》,被攤在顧宵良的手臂下。
冷玉見對面男生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心中默念,這小子千萬別把口水流在書上,否則真是暴殄天物。于是,在不經意間,和顧宵良擡起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冷玉大赧,連忙将視線收回,再擡起頭已是面紅耳赤。
清純女孩欲言又止的樣子讓顧宵良怦然心動,卻見冷玉把視線更多地落在往自己手臂下的書本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中頓感失落。于是玩心大起,收拾好筆記本,起身抱着磚頭厚的書籍,作勢要往借閱臺辦理外借手續。
“诶同學,請留步……”
果然,左腿剛跨出半步,就被婉約動聽的女聲攔下,顧宵良心裏一陣酥麻地竊喜,卻垂下眼眸,一副很無辜的樣子:“同學,你叫我?……”
“嗯,是這樣的……其實,我很想看你手中的那本《外國婚紗史》”
冷玉心中滿是尴尬,這樣的對話聽起來簡直就像肥皂劇裏的花癡女對英俊男主蹩腳的搭讪。即使男生漂亮的有些過分,從他溫習的《高等數學(一)》來看,明顯和她一樣也是青澀的大一新生。
“同學你是英語專業的吧……”顧宵指指冷玉放在桌子上方的日記本,封面上有着精致的英語簽名:“Ailsa,在古德語裏的意思應該是快樂的姑娘……”
冷玉的眼裏有些訝異,男生卻遞出一張空白的便箋,嘴角揚出超好看的弧度:
“把你的中文名字和電話寫給我,不僅這本書先借給你,明天我把家裏全英文的那本《Wedding Gown Tips》也拿過來送給你……”
……
“顧先生,到了!”
顧宵良的回憶被王樹才等人打斷,才發覺自己的眼角有些酸澀,他擡腿走下摩托車,淡笑自嘲:“也許這裏氣候有些幹燥。”
王樹才閱人無數,與顧宵良等人面做寒暄,卻在心裏慨嘆:“這個年輕人真是重情重義。以後由他照顧年年的話……冷玉應該沒有看錯人。”便和顧宵良并肩而行,将他引進冷家宅院。
村民們見是王村長來,都自發地讓出一條道路,好奇地打量着村長身邊的年輕人。
顧宵良對圍觀的群衆颔首致敬,随即斂面屏息,對着冷嵘的遺體重重地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一腔真誠,引得周圍的村民滿心贊許,接着才往年年所在的房間走去。
一座山壁,三間窯洞,東屋幾個人進出,為前來幫忙的村民準備夥食;中屋連帶周圍的山體也被熏染得一片烏黑。
顧宵良一直知道冷玉家境不好,否則也不會剛進入大學,就為了還清助學貸款,順利拿到畢業證而去“蓮”會所做侍應生。
如果,自己比那個男人更早一點、先認識冷玉,結局會不會大有不同?
時間沒有給顧宵良過多的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他和王樹才剛走到冷家西窯洞門口,便聽到裏面傳出年長女性的哭喊:
“小雨!你怎麽能這作踐自己啊!……一對小冤家,何苦要折騰我們這兩把老骨頭啊!”
與此同時,女童的尖叫也清晰地傳了出來,聲音裏滿含了驚恐和絕望。
顧宵良心中一沉,慌張地越過衆人,往屋子裏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