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告別夏莊
第二天是外公出殡的日子,天還沒亮,年年便在一陣哀樂中醒來,下意識地走出去尋找顧宵良。
冷家人丁零落,彙聚來祭送奠儀的人多是夏莊的鄰裏,他們三五成群地坐在冷嵘靈堂附近,裏面擺着一副虛掩着的壽棺,周圍有老人嘆息:“上好的柳州楠木,人活一輩子,有這樣的老房子住,上天入地都沒啥遺憾了。”
除卻遠親近鄰,冷家院落一角還圍坐着幾個身穿黑色西式禮服的人,正各自調試着唢吶、笛子等樂器。他們旁邊的儲物箱上貼着“密城殡儀館”的标識,音響裏單曲循環着葬禮進行曲。
年年的心也跟着沉重起來,她走到廚房門口,裏面有個颀長的身影站在煤氣竈前,黑色的風衣在水蒸汽的萦繞裏顯得有些飄渺。
“叔叔。”年年安心地上前幾步。
“你這是叫哪個叔叔,嗯?”男人轉身看過來,露出柔軟的金發,“沒良心的壞丫頭,虧我一大早回來給你煮早餐。”
原來是消失了一整夜的闵斯澈,年年神色尴尬地說:“闵叔叔,謝謝你。”
闵斯澈得意地理理脖子上的喪葬布:“是嗎,那你倒是說說,我和宵良比,誰長得更帥更好看?”
年年忍下心裏的惡寒,轉移話題地問:“叔叔呢?”
“那家夥!淩晨幾個奪命連環call把我逼到殡儀館,直接拿走我熬夜趕制出來的照片,然後就把我打入冷宮了……所以,我就凄慘地變成給小蘿莉煮早餐的小阿姨了……”闵斯澈憤憤地揉揉黑眼圈。
原來顧宵良是一大早,将冷嵘的遺體送去殡儀館火化了。冷嵘是軍人出身,生前對火葬想必也是極支持的,年年想到這也感到有些欣慰。
闵斯澈從鍋裏撈出一個滾燙的雞蛋,過冷水後熟練地剝開,遞給年年:“快吃,免得餓壞了你,宵良回來要興師問罪的。”
“咳、咳……你要不要考慮放些茶葉和香料?”年年被蛋黃噎得難受。
“笨蛋,我才不要告訴你我只會做白水煮蛋呢!”闵斯澈好笑地遞給女孩一盒熱牛奶。
太陽升起的時候,顧宵良和村長王樹才等人手捧着冷嵘的骨灰遺照,在殡儀館樂隊演奏的哀樂聲中走進了冷院。一群披白挂藍的人齊刷刷地跪倒在冷嵘的骨灰前,失聲痛哭。
顧宵良深受感染悲從中來,手捧骨灰的王樹才也悲憫地說:“他們多少遠近都和冷老哥有些親戚關系,如今趕過來哭一哭也是應該。只可惜老哥眼下也沒個頂天立地的男子為他回禮送終……”王樹才騰出一只手抹起了眼淚。
“我可以!代替冷玉為她的父親送老、照顧年年。”顧宵良的語氣非常堅定,他捧着冷嵘的遺照,重重的跪下去,向周圍的人回禮,連叩三首。
四下的相鄰都對顧宵良這種臨危擔孝義的言行感到欣慰。顧宵良颔首不語,大步走出人群外,朝着手牽手站在一起的年年和闵斯澈走去。
連日的抑郁悲泣,已經透支了年年的恸哭的氣力,但看到外公遺像的瞬間,她的眼淚還是決堤而下。
遺照裏,十年前的外公,中山裝下的身姿矯健活絡,抿嘴而笑,眉目裏充滿了對生活的從容和自信。年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神采奕奕的外公,她多渴望這樣的健康和微笑能生動地延續下去,但現實中,因年邁健忘殘疾卧床的緣故,外公總是蒼老遲緩、呆滞麻木的。
當他的小外孫女終于見識到自己外公的英勇神武時,他卻以更快的速度終結了苦不堪言的一生。是夜,他的生命如煙花般絢爛,受得起任何人膜拜。
“年年,不要哭,還記得昨天叔叔給你說過的話嗎?”顧宵良從闵斯澈那接過女孩的手握住。
“記得,順應變,所以要節制哀痛。”年年撫上相框,心中依然有些委屈。
“你看闵叔叔把外公的臉還原得多好。當外公對我們微笑的時候,我們就不要對着他哭,好不好?”
冷年年看看照片,再看看整個院落,舅爺王樹才已經将外公的骨灰放至壽棺旁的矮桌上,四周圍坐着村北張大爺,村西孫二嬸子……悲戚嗚咽聲時起時落。唯有那被追悼的主人公,透過玻璃相框安靜地看着一切,在微笑。
女孩聰明如斯,對着外公的遺照,嘴角終于慢慢地上揚。慮及自身,全世界的人都因為共鳴到自己的縮影而哭泣。但是,外公,我和你一樣,我選擇笑。
“我的PS技術是有多鬼斧神工,被感動到了吧?以後我教你啊。”闵斯澈伸出手重重地個給女孩抹眼淚,“不許再掉眼淚,真是醜死了!”
“早餐吃過了嗎?”看見女孩眼中死灰複燃的靈氣,顧宵良的心境漸好。
“吃過了,闵叔叔有煮蛋給我。”年年如實回答。
“這小丫頭最愛我的白水煮蛋,一口氣吃了四五個呢!”闵斯澈春風拂面地邀功。
年年汗顏,顧宵良也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剛要追問,聽手機響了起來,顧宵良将手中的相框遞給闵斯澈:“阿健回來了,我出去看一下,你照顧好年年。”
顧宵良出了冷院左拐,在小巷轉角處看到了站在軍綠色的吉普越野車的阿健,旁邊還站着拄着拐杖的李環,以及一個穿着工作服的年輕男子。
“顧先生,多虧了張軍經理開車送我,才順利把申家老太太接過來的。”阿健如實彙報。
“吳健先生客氣了,為顧總辦事應該的。”密城影樓分店的這位張經理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他摸着幹練的短發,笑得很腼腆。
張軍的胸前還別着精致的工牌,綠色的嫩芽在橫陳着的紅色細長圓柱體上散射開,因飽和度被調整的緣故,對比的紅和綠竟也被搭配得如此和諧。不難看出,“靜女花嫁”的品牌LOGO,創意源于前任董事長生前最愛的古詩,《靜女》:“贻我彤管”,“自牧歸荑”。
“小張,你做得得很好。”顧宵良欣賞這個自己三年前巡店時從基層提□□的年輕人,謙遜好學吃苦耐勞。
張軍受寵若驚地開着他的吉普離開,阿健也自覺地回到冷家幫忙理事,如此便只剩下顧宵良和申家奶奶李環二人。
“老太太,申雨……還好嗎?”顧宵良打開話題。
“這孩子啊……”李環鑽心地疼,“雖說先是在村衛生所止了血,但送到興華醫院,挂號排隊半天,半截指頭還是沒給接上……好在他爹媽知道這事情以後都連夜趕回來了,現在一家子人都在醫院守着,總算有個安慰。”
“對不起……請你不要怪年年。”顧宵良心中遺憾。
“怎麽會呢!這都是他自己的命。丫頭也是我看着長大的,我要是怪她,我今天就不會想着親自來給嵘老哥的墳添一把土。”
顧宵良感欣慰了許多,還是艱難地開了口:“那天晚上……經歷這種事,年年有刺激性自閉症的傾向,還不能确定她心理上受到的傷害是不是已經愈合。從目前的情形來看,她外公被迫害,以及對申雨砍斷自己手指這些血淋淋的情景已經逃避性地忘記了。所以,我希望她能帶着最少的傷痕離開夏莊。而有些事,拜托您可不可以繼續對她隐瞞……畢竟,她還只是個孩子。”
冷家那姑娘,終究又要離開夏莊了。李環心裏有些酸澀,自家孫子瘋癫如此,卻沒在那丫頭的記憶裏烙下痕跡,真是造化弄人。
李環突然想起了冷玉臨終前呢喃的話。她自己在漫長的五年時間裏迅速衰老,卻清晰地記憶着當年從冷玉口中聽到的那個名字,并以自己半個多世紀的閱歷來斷定,那個名字對冷家兩代姑娘的重要姓。
所以,李環盯着顧宵良的眼睛,拐杖重重地點在黃土地上,一字一頓的問:“你姓顧,那麽,請問您是不是名叫——顧、子、瑜?”
顧宵良聞言大驚,面如死灰。
此刻,他終于确認冷年年的生父是誰,內心卻是一片荒蕪的鈍痛。
……
顧宵良失神地攙扶着李環回到冷院,盡管已竭力克制,難堪仍然在他臉上清晰可辨。年年也發覺到這一點,但是李環的出現,讓她激動地忘記了周遭。
“奶奶,你怎麽現在才來?我外公他……他……”年年牽住李環的手片刻不離,委屈極了,一時又想起申雨,哭哭啼啼地問:“哥哥呢,他的傷風好點了嗎……”
李環很是糾結到底該不該答應顧宵良的請求,但年年的純真與無助讓她最終決定選擇沉默,她最後一次輕輕撫摸着年年的短發:“你外公的事,我們都知道,我們都非常難受。等小雨的病養好了,奶奶就帶他去京華市找你,好不好?”
年年乖覺地點點頭。所以她不會知道,當申雨固執地忍受着斷指的疼痛,沉默地應付父母的責罵,從奶奶口中得知年年已經去了京華市以後,京華便成為了這個少年心中,最想要踏在腳下的城市。
只是連申雨自己都不會知道,他離開夏莊,走入京華,會用掉自己整整十年的光陰。
……
葬禮接下來的流程緊湊、嚴謹。
在李環和王樹才兩位長者的安排和主持下,顧宵良作為孝子,也換上了孝衣。他牽着年年的手,跪在冷嵘的靈堂前,逐倫向拜祭的各類親友叩首回禮,待這正式的大祭祀完畢,時間已是上午十點半。
骨灰入,棺蓋落,殡始出。
夏莊有這樣的風俗,未成年的小姑娘去不得埋人現場,否則會被墳堆裏不幹淨的東西纏上。因此,送葬隊伍走到一半,李環就要将年年往回勸。顧宵良一句“凡事聽老人家的”,就把女孩丢給了留守大本營的闵斯澈照顧。
年年遠遠看着顧宵良扛着招魂幡走在最前。初見時幹淨優雅的臉已經沾染了細灰,锃亮昂貴的皮鞋也被繡花針紮破,簡單地縫上了一圈白色的粗布。但這些不協調的細節,卻讓年年沒來由地心安。
叔叔,謝謝你,和我沾染了同一種塵埃。
“人都走了,還看什麽,又不是不回來。”闵斯澈扯起年年的白色衣袖一角,急急地在臉上擦拭,“這裏風沙簡直有石頭那麽大,我整個一星期的SK補水算是白敷了。”
“闵叔叔,我先帶你回家洗把臉吧。”年年并不懂什麽是SK補水,對闵斯澈的誇張卻已經習以為常。
回到冷家,原本熱鬧的院落已經人去樓空。年年将暖瓶中的熱水倒進瓷盆裏,再一舀舀地添加冷水,熟練地為闵斯澈調出最舒适的溫度。
雙手被溫熱的清水包圍,黑色的沙土迅速掉落,暈染開來,闵斯澈的心也跟着融化,他看着慢慢變得混濁的水,突然說:“年年,人有時候會為了自己的潔淨,而去弄髒其他東西其他人。但是你要明白,能弄髒人心的東西,只有這個人自己。”
闵斯澈擦幹手上的水漬。看着浮游的沙土慢慢向下沉澱,原本渾濁的水,漸漸和雜物分離開來,變得清澈起來。
年年不太習慣這樣一本正經的闵斯澈,清澈的眼睛裏充滿了疑惑。
闵斯澈心中一動,認真對她說:“年年,從目前看來,進入顧家由宵良護着,是我們能做出的最好選擇。但你記住,今後進了那個圈子不管遇見誰,發生什麽,即便是水象的女孩子,也不要輕易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