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選擇忘記

翌日,清晨。

精致的施華洛世奇的水晶吊燈暖暖地照射在餐桌上,通過純銀餐具反射出來的光芒,不時掃進顧宵良的眼角,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用濃密的睫毛去遮擋。

由于品學兼優,顧宵良大三那年得到校方推介,作為國際交換生,在英國牛津大學有過将近一年的求學經歷,正是在一次跨校舉行的化妝舞會上與安琪相識。當時安琪就讀于聖馬丁學院,是英國時尚界小有名氣的韓裔新銳設計師。

不久,顧老爺子重病,毫無意識地躺醫院的ICU裏。匆匆回國的顧宵良并沒有急着去處理靜女花嫁的財務漏洞,而是兵行險棋,從同樣遭遇危機的京華市第一財團——慕氏那裏虎口拔牙,奪取了慕氏財團原本志在必得的/英國奢侈婚紗品牌Y&D的亞洲永久代理權。

拿下Y&D以後,顧宵良大膽聘請安琪為設計總監,又通過安琪與西歐衆多業界高專人士合作,其中就包括中英混血的攝影造型師Alex——闵斯澈。

黃金團隊的完美合作,僅短短五年時間,Y&D的“完美婚紗”風潮便迅速席卷亞洲。由此所帶來的巨大收益,也使“靜女花嫁”的融資難題迎刃而解。

由于一年很多時間都在英國與Y&D總部的高層互動,顧宵良一直保持着典型的英式食宿習慣。通透弟弟的這些生活嗜好,顧孝春更是千方百計地順應,不過兩三年光景,顧園主樓內原本的江南古典風,大有向西歐宮廷風演變的趨勢。

單從水晶吊燈來看,華麗的法國洛可可風格并不讨巧,但顧宵良為人誠懇,心念同胞之情,對姐姐大刀闊斧的改革,向來不予置評。

“周阿姨,這吊燈晃得我眼睛生疼,你還是關掉,把節能燈打開吧。”顧青然放下左手的餐叉,轉身對周菊說。

“你這孩子!從敲定設計,到實物鑄成空運回國,我足足等了兩個月,連安琪那麽挑剔的人,都說是Perfect Design(完美設計),真是看不出來,那裏晃眼睛嘛!”顧孝春顯然很受用這些溢彩流光,對女兒有些不滿,“趕快吃早餐,如果路上堵車,去‘七色花’藝訓遲到的話,你的鋼琴老師會很生氣。”

“材質和切功都是上乘,但小孩子的眼睛還沒有發育好,比較脆弱,這裏華燈閃爍的,的确不太好。”見青然沉默不語,顧宵良淡淡的接話,順帶往女孩的餐盤裏添上一塊烤番茄。

“啊也是,宵良說的對,小周,快把吊燈關掉,等家裏來客人了再用。”顧孝春随聲附和。

見三人意見很快統一,小周麻利地将明暗轉換。

顧孝春這才發現,自己弟弟面前的杯盞幾乎分毫未動,于是問:“宵良,早茶不合口味麽?”

“味道很好。只是,我一早跟程家的人通過電話,把李醫師請來了,這會兒她們在正給年年做體檢。我不方便在場,留了武嫂照應。”顧宵良抿一口紅茶:“青然還要去練琴,姐,你們先吃。我等年年下來。”

這位李醫師,名叫李滿華,憑借高超的醫術和尖端的科研成果,曾被譽為京華市軍區醫院心腦血管科的“鎮科之寶”。但極少數人知道,她的夫家是京華市赫赫有名的程氏。

程家的老太爺程憲年輕時,與顧宵良的父親顧俊在江浙的同一個農村插隊,二人因趣味相投結為好友。回到京華以後,雖在軍、商兩界各自發展,但交情一直不曾中斷。

程老太爺生前貴為京華軍界的一把手,是正軍職的少将。三年前在一次聯合軍事演習中因廢寝忘食地指揮作戰而導致心髒病突發,留下一妻一子,因公殉職。虎父無犬子,其子程德東不過三十幾歲,已是京華軍區副師職的大校。而妻子李滿華喪夫之後,一直深居簡出,只将工作重點放在了學術研究上。

“那個泥娃娃啊,年齡雖然很小,但模樣卻清秀得很,果然是受了你遺傳。只是,眉目有些肌瘦,看上去營養不良,是該好好條理一番。李醫師主治爸爸的頑疾多年,只要有她開的方子,不出半年,我呀一定給你一個漂亮的瓷娃娃。”顧孝春說着,卻暗嘆弟弟果真對這親生的女兒重視非常,居然一個電話就将程家的老太君請來。

受了自己的遺傳?顧宵良心中苦笑,卻不願過多解釋。年年和她的親生父親,此生怕是不得再見。倒不如自己自私些,來坐實這監護人的權利和義務。

以父之名,或許也能讓顧孝春在心理上更容易接納年年,從而真的将她視如己出。

“媽媽,我房間裏有幾套往年的冬裝,都是小舅送的,一直沒舍得穿,讓周阿姨挑出來,給表妹送過去吧。”顧青然仰面微笑,盤中的烤番茄已經被切成了丁狀。

“青然,你能這樣為年年着想,真是太好了。”顧孝春一臉的自豪。

“嗯,姐姐你把青然教的很好。”顧宵良想到昨晚,被包裹在龐大的男士睡衣裏的小豆丁,笑意止不住地漾開。

……

空調開得很足,年年在顧園的第一個夜晚睡得格外香甜。

年年猶記得昨晚,自己是枕着叔叔講的睡前故事入夢,早上迷迷糊糊睜開眼,驚覺房間裏多出了兩個白大褂。她下意識地往蠶絲被裏縮了縮,露出小鹿芭比的眼睛,向門口的武嫂傳達着驚訝。

年長的那位老奶奶,鶴發童顏,正是李滿華李醫師。她見年年清醒,開口就笑:“小姑娘你醒了!放輕松,我姓李,是顧家的老朋友。宵良都已經安排好了,今天只是給你做個簡單的體檢。”

“李……奶奶。”慈眉善目,觀之可親,年年不禁想起了從小照顧自己的申家奶奶,有些哽咽。

“乖乖別哭,放心吧,奶奶不會讓你打針吃藥的。”李醫師笑眯眯地,“我家也有個小魔王,和你一般大,成日裏的天不怕地不怕地胡鬧,唯獨我手裏的兩寸針頭震得住他,看見注射器就嗷嗷叫。下次我把他帶來,你們倆好一起玩兒。”

一席話逗得年年破涕為笑,卻還忍不住解釋:“我并不是怕打針的……”

“瞧這小姑娘身上的倔勁,跟老師您家裏的那位小王子還真有得拼!”随行的年輕女助理也笑得花枝亂顫,“老師,器材和報表都準備好了,您随時可以開始。”

李醫師點點頭,接下來約一個小時,年年像個芭比娃娃一樣,被兩個白衣天使折騰不知所措。

“身高110cm,标準;體重14kg,偏瘦。”

“視力5.1;聽力,優良。”

“平衡感強、協調能力極好。”

“啊——張嘴,嗯不錯,沒有蛀牙,舌苔顏色也算正常……”

……

李醫師不時宣講,美女小助理認認真真地将這些數據錄入報告。

“多可愛的小姑娘啊!健健康康的!”基本項目檢查臨近尾聲的時候,李醫師笑眯眯地問年年說,“聽奶奶的話,回想一下,前幾天都發生了什麽,你還記得嗎?”

“我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的外公不在了。 ”年年眼睛一紅,嗚嗚地想哭。

“我的乖乖,沒事沒事,再別去想這些,以後你慢慢會接受,慢慢會想起來的。”李滿華把年年抱再懷裏,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柔聲安慰,心裏可憐得緊。

年年總覺得自己的記憶裏生生空出了一部分,卻實在記不起來,體檢流程一結束,她的肚子就咕咕地抗議起來。突如其來的尴尬,使她羞澀地躲進了被窩。

“瞧吧這孩子給餓的。”李醫師輕捏年年的鼻尖,“宵良也是小題大做,恨不得讓人把你的五髒六腑都給細細檢查個遍!好了,現在你可以去吃點東西了。”

武嫂正協助李醫師的助理整理醫用工具。周菊手捧幾套童裝走進來,笑吟吟地說:“青然小姐那李有幾套冬裝,都是沒有穿過的,剛剛特意挑出來送給小小姐呢!顧先生吩咐了,請小小姐先穿上,然後下樓吃早餐。”

年年看着小周手中的精致套裙,高興得簡直要從床上彈起,心想,這可不就是申雨說過的“雪中送炭”麽。她喜上眉梢,心裏對這尚未謀面的表姐自是不勝感激。

……

木質的樓梯由上而下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

“她們好了。”顧宵良聽見動靜,連忙放下茶杯,起身走出餐廳,大步向樓梯口迎去。

清楚李醫師的身份和地位,顧孝春叫上青然緊随其後。剛走進大廳,果然看見李醫生拉着年年已行至樓梯口,連忙恭謙地招呼問候。

“嗯,青然又長高了一些呢。”李醫師對顧顧氏母女倆颔首回禮,慈祥地笑笑,卻微微責備顧宵良:“我都已經檢查過了,你新得的寶貝閨女全身上下都很健康,只是我這把老骨頭可再經不起折騰……”

顧宵良這幾天一直牽挂着年年的身體狀況,生怕這孩子遭遇什麽傷害,此刻聽到李醫師鑒定說一切完好,心裏有種如釋重負的欣慰。

想起自己早上給李醫師打電話,只說是家裏人需要體檢,害的李醫師以為是自己身體出來什麽狀況,急急忙忙帶着私人助理趕到顧家,不想只是瞧瞧小丫頭,顧宵良的确有些愧疚:“華姨,是我錯了!改日一定去程府負荊請罪。”

“請罪到不至于,但我一見這小姑娘就喜歡,也算是不虛此行了。這還沒算完呢,你什麽時候有空,就帶年年來軍區醫院驗個血拍個片子,做個深度檢查,之後我再把完整的體檢報告交給你。”李醫師又看着年年,低聲對顧宵良說:“這孩子外公的去世的确在她心裏留下了陰影,只是因為抵觸,所以逃避性的忘記而已,所以最好還有心理醫生的引導,等她心智成熟了,就會接受過去、想起過去了。”

顧宵良總算放下心來,再三向老醫師致謝。

顧孝春也誠邀李醫師留下進餐,李滿華只是推辭:“不行不行,德東今年又在部隊過年了,我先前答應了陪小魔王去科技館,他若這會兒沒找見我,肯定又要鬧着不肯吃飯。”

顧宵良也知道,李醫師的兒子程德東多數時間駐在部隊,只留妻兒和母親在京華市。平日只有一個小孫子在膝下承歡,老太君自是寶貝得緊。因此不再多作挽留,親自将李醫師二人送出顧園,認真對程家的司機囑咐着天冷路滑,小心開車等事項。

“小姑娘……那麽,咱們約好,下回再見吧!”李醫師握握年年的小手,和助理一同乘尊馳離去。

……

回到餐桌前,面對突然多出來的小表妹,饒是有半夜的思量,顧青然心理上依然不習慣,握着牛奶瓶的手指有些僵硬。

顧宵良解開年年領口的紐扣,讓精致的餐巾鋪上女孩的前襟,完全是在拿她當幼兒對待。

年年有些緊張,主動對旁邊的顧青然說:“姐姐,謝謝你送我的衣服。我很喜歡……”

“不客氣,以後都是姐妹了。”顧青然嫣然一笑。

“尺碼有些偏大,先将就一下,叔叔下午帶你出去商場添置些必需品。”顧宵良為年年面前的杯子滿上紅茶。

“嗯也該照着青然用品,再置辦一份。都是一家人,不用太客氣的。”顧孝春眼尖地發現武嫂端了餐盤進來,忙接過來放在年年面前,順手拿起餐刀,麻利地幫女孩切起培根。

深棕色的煙肉被切開,露出鮮豔的內裏,混合着聖女果醬,在年年看來有種觸目驚心的紅。

銀制的刀子在顧孝春的手中滑動。

并不鋒利的餐刀,稔熟的切割,微妙地喚醒了她腦海深處一直恐懼的記憶。終于,餐盤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的時候,年年“哇”得一聲哭出來,失控地打翻了面前的紅茶,驚惶的喊叫:“不要害我外公……不要害我外公……”

顧宵良迅速反映,不顧被紅茶濺濕的衣袖,上前奪過顧孝春手中的餐盤,毫不猶豫地丢到地上,然後抱着女孩連連安慰:“不要怕,不要怕……你看,并沒有什麽刀子的。”

旁邊的母女倆看得一個尴尬,一個驚訝。片刻後,顧孝春發覺小姑娘似乎是有刀具恐懼症,連忙吩咐武嫂将所有的餐具收起。

“小舅,我先去‘七色花’了,再晚老師要罵的。”顧青然擦掉唇角的牛奶,語調有些僵硬。

“好,學琴要緊。你們先去。”顧宵良平靜地回複,聲音裏夾雜着一絲疲憊。

顧孝春對這突然的混亂有些無措,見年年慢慢安定下來,這才套上大衣,同女兒一起離開大廳,站在顧家院落等司機小宋從車庫取車過來。

寒意襲來,顧孝春戴着手套依然攥得緊實,轉身透過玻璃窗看見室內的年年還在抹眼淚,譏笑道:“真是個,神經病……”

“沒錯。”母女二人對這點倒是意見統一。

小宋将白色的寶馬開過來,二人上車,剛駛出顧園門口,便看見一輛黑色Mini迎面駛來,顧園的人都熟知,此乃安琪的座駕,顧孝春不得不示意小宋停車,搖下車窗。

“安琪,早啊,你怎麽又來了,這冰釋前嫌也夠快的啊。”顧孝春沒有忘記昨晚的劍拔弩張,将“又”字吐得格外清晰。

習以為常的諷刺。

安琪扶了扶黑超,面色不改地說:“春姐這你就想多了。床頭吵架床尾和,我跟宵良之間,從來就沒有結過寒冰,又怎麽會有融化、釋放這一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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