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遇見
說罷,并不理會青菱,徑自到靜業堂門口尋到小沙彌,“我想見大師,能否請你通傳一聲?”
小沙彌塞了滿嘴的糖,卻仍是有禮地雙手合十,含含混混地說:“大師不輕易見外人。”
“我就在院子裏頭算什麽外人?”楊妡有意欺哄他,“要是你不幫我通傳我就直接進殿了,反正先前也是你放我進來的。對了,剛才你不在,可是有人闖進來過……”
小沙彌果然有些驚慌,飛快地咽下口中糖碎,“施主稍等。”
未幾,蹦蹦跳跳地回來,“大師請施主進去,”聲音忽地又低了,“剛才真有人來過?”
楊妡也壓低聲音,“嗯,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小沙彌感激地笑了。
沉悶陰暗的殿裏,迎面供着無量壽佛,方元大師盤膝而坐,手中持一串念珠,緩緩地撥弄。昏黃的燭光跳動,仿佛替他鍍上了一層金光,格外的肅穆莊嚴。
楊妡油然生起幾分敬畏之心,耐心等他誦完,才開口道:“我有事相求。”
方元大師擡眸,墨藍的眼底滿是慈祥,“意念放下萬般自在,施主以後大有福報,不必執着于前生。”
“非也,”楊妡翹翹嘴角,“大師,我所求不過一頓齋飯。我飯量不大,一碗薄粥一碟小菜足矣,沒有小菜,稀粥也可以果腹。”
方元大師微怔,眸中漸漸溢出笑意,“寺中雖清貧,齋飯還是有的……施主靈慧,當知道人心換人心,你盡到自己本分,自有福澤加身護佑于你。”
是勸她将張氏當作娘親,将文定伯府當成自家相處。
楊妡沉默片刻,道:“多謝大師。”
方元大師颌首,輕輕敲了下面前的木魚,從殿外進來一個年紀稍大的沙彌,恭敬地俯身問道:“大師有何吩咐?”
方元大師指指楊妡,“到客舍給文定府那邊送個信兒,說我與五姑娘參禪,順便留飯。”
Advertisement
沙彌飛快瞟一眼楊妡,應聲而去。
楊妡謝過方元大師,出了殿門仍在院中石凳坐下。
青菱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楊妡本不想搭理,可思及方元大師所言,淡淡地道:“大師留我用過齋飯再走。”
方元大師極少見客,更遑論留飯。
青菱訝然,看向楊妡的眼神驟然亮了起來。
齋飯清淡卻很可口,而且還配了盤黃澄澄的杏子。
楊妡胃口大開,一碗米飯吃了個幹淨,又吃了兩只杏子,直到臉頰不像先前那般*才回了住處。
楊姵正無聊地跟丫鬟桃枝翻繩,瞧見楊妡,立刻丢下手中花繩嚷道:“怎麽去了這大半天?”又低下聲音,嘟嘟哝哝,“跟個老和尚有什麽可談的,多無趣?你不知道,魏家表哥來了,祖母留他們用飯,大表哥還問起你,二姐姐氣得手裏絲帕都快扯爛了,偏生三姐姐還在旁邊點火架秧子,當心二姐姐在祖母跟前說你閑話。”
楊妡馬上想到剛才在靜業堂見到的那個衣冠楚楚相貌不凡的少年,既然能進到寺廟來,興許就是魏家幾位少爺其中的一個。
生成那般模樣,想必那個大表哥長得也不錯,難怪原主的幾位姐妹會含酸掂醋。
楊妡在杏花樓待了十好幾年,怎可能猜不出小姑娘們的心思。
看來,規矩再嚴的人家也擋不住知慕少艾。
楊妡莞爾,不意牽動腮幫子,頓時“嘶”一聲。
“怎麽了?”楊姵問道。
楊妡不欲她細看,忙捂住挨打的那半邊臉,“吃杏子酸了牙。”
楊姵恍然想起來,一邊抱怨她“就知道自己吃不想着給她留一個”,一邊拉着她往外走,“找人打杏子。”
楊妡根本不想見人,只好搬出魏氏來,“祖母定然不許。”
“你忘了祖母吃過午飯總要歇晌的?”楊姵性子爽直心眼卻不少,低低笑道,“再說我也不是自個去打,我到前頭求三哥哥,就說打幾只杏子招待表哥們。”
話說完,想到楊妡跟楊峼關系冷淡,便松開她的手,“算了,不用你,你只等着吃就成。”
楊妡樂得留在屋裏,對着鏡子照了照,臉仍是腫的,也就是楊姵大大咧咧的,換成別人早就看出來了。
她将妝粉洗掉,吩咐青菱要了盆新打上來的井水,絞了棉帕敷在腫脹處,靠在床頭疊好的被子上,趁機問起魏家的事。
這半日,青菱見她雖不如原本的姑娘那麽乖巧聽話,可行事卻果敢知機,并非莽撞妄為之人,稍加猶豫便把自己所知盡數說了出來。
原來楊家跟魏家在太宗皇帝那代就有交情,真算得上是世交了。
在萬晉朝,文官比武将容易升遷,但對于勳爵來說,武官更容易些。放眼滿朝四公十二侯二十四伯,除去恩蔭之外,其餘都是憑借軍功得爵。
只有一個例外,就是當年憑《興國策》惠及天下蒼生,又憑三寸不爛之舌游說天下有名俠士魏一刀歸于代王麾下的楊文英。
代王得位後封楊文英為文定伯,封魏一刀為武定伯。
兩人一文一武輔佐朝政,又是比鄰而居,還沾着親戚,關系非常緊密。
文定伯夫人魏氏是老武定伯的親妹妹,換句話說魏氏就是現在的武定伯魏劍鳴的親姑母,魏家的幾位少爺應該稱呼魏氏為姑祖母。
而楊妡的父親楊遠橋頭一個妻子是魏劍鳴的親妹妹魏明容,也就是魏氏的親侄女。
魏明容生了三少爺後,在生楊娥時因難産傷了身子,好容易熬過楊娥周歲便撒手西去。
楊遠橋續娶張氏,魏氏怕張氏苛待楊娥就把楊娥養在了松鶴堂。
饒是如此,魏氏平常也沒少給張氏上眼藥,話裏話外說她對前頭兩個子女不上心。
楊峼長在外院被楊遠橋看得緊,魏氏又把楊娥當成眼珠子,張氏想關照也插不進手,何況還怕被人誤解。故而,張氏一顆慈母心盡數用在自己嫡出的閨女身上。
偏偏楊妡占了她的窩,生生地将張氏心尖尖上的肉給挖了。
楊妡微閉着雙眼聽青菱說完,心頭感慨不已,默默思量片刻,坐直身子,“帶我去二太太那裏看看。”
張氏正躺在床上長籲短嘆,聽到丫鬟錦紅禀報,毫不猶豫地回絕了,“跟姑娘說我累了,正在歇息。”
楊妡才不管這些,沉着臉往裏闖。
錦紅雖詫異楊妡的做法,可又不敢真攔,抖着雙手無計可施。
青菱挽着她的胳膊悄聲道:“姑娘有幾句體己話給太太講,咱們且到外面避避。”
錦紅知道青菱在張氏眼裏不一般,雖說是二等丫鬟,可比有些頭等丫鬟都體面,便半推半就地随了她出去,卻不敢遠離,就站在院子裏。
楊妡直入內室,迎面看見張氏佝偻着身子側躺在木床上,滿頭的金玉釵環已卸掉,早起時精致的發髻亂七八糟地散着,渾身籠罩着讓人無法忽視的悲哀與絕望。
這是一個失去愛女的母親。
楊妡心驟然軟下來,慢慢走到床前,低低喚了聲,“娘。”
冷不防被駭着,張氏一個激靈坐起來,見是她,本想喚人攆她出去,總算尚存一絲理智,壓着聲音道:“滾!”
楊妡在床邊坐下,直視着她,“娘是打算一輩子不見我?只不知娘想怎樣跟祖母與父親解釋?”
張氏愣住,雙手捂在臉上,淚水撲簌簌地從指縫滾落下來,聲音嘶啞而無助,“求求你,你還我女兒!”
“娘想讓我怎麽做?”楊妡輕聲問,“跳河、自缢還是撞牆,是不是我死了,您親生的閨女就一定能回來?”
張氏淚水流得更急,卻拼命捂着嘴盡量不發出聲音。
楊妡動容,垂了頭看着自己細嫩如青蔥的手,沉默片刻,擡眸道:“只要你願意,我就是你的女兒……大師說,天命難違。你想得開也好,想不開也好,以後我會盡心盡力做你的女兒,也希望你能有同樣的心思……其實我原本比你小不了幾歲,馬上就要嫁人了……你要實在過不去這個坎兒,就好生把身子調理好,再生養一個。”
楊妡又換了衣裳,現下是穿件嫩黃色的比甲,裏面鴨蛋青的中衣,烏鴉鴉的墨發上插一支初綻的紫薇花,顯得她白淨的肌膚更見晶瑩。
模樣仍是以前的嬌憨乖巧,眼眸也如往日般澄清黑亮,這黑亮裏卻蘊着許多說不明的意味。
沒有惡意,只見真誠。
張氏只覺得胸口發酸眼眶發澀,眼淚又滾落下來。
好半天,吸口氣穩住心神,淡淡道:“老夫人最不喜歡紫薇花,還是摘了吧。”
楊妡取下那朵花,捏着花柄在指間轉了轉,“青菱說娘喜歡。”
張氏避而不答,默了默,才開口,“讨好我有什麽用,讨好老夫人才是正經,婚姻大事都攥在老夫人手裏,我也做不得主。”
楊妡啓唇淡淡一笑,“可是娘生了我……我既擔着閨女的名分,自然會孝順娘,再者即使我費盡百般心思,恐怕也不能在老夫人心裏占有一席之地吧?所以,在這府裏,我只有娘,娘也只有我。”
張氏訝然地看楊妡兩眼,她以前也曾這樣叮囑女兒,女兒聽話,天不亮就到魏氏跟前盡孝,沒少被楊娥擠兌。
便是如此,魏氏也從沒高看女兒一眼。
沒想到眼前這人倒是通透。
或許方元大師所言沒錯,她們果真有母女緣分。只是她親生的女兒呢,也不知在哪裏,能不能另有個疼她愛她的娘親?
張氏又默默垂會兒淚,良久,啞聲道:“待會請主持給我那苦命的孩兒供盞長明燈,你要是有放不下的人也一道供上……一天的緣分也是緣分,過去的了了,以後踏踏實實過日子。”
這樣也好,還了前生的情,從今而後,她就是文定伯府的五姑娘。
楊妡想一想,開口,“記挂的只有兩人。”
她五六歲上就被賣到杏花樓,根本不知道自己親生的爹娘是誰。杏娘雖然引她入風塵,但也養大了她,算是頭一個與她有恩的人。
另一個就是薛夢梧。
“那就供上三盞,”張氏答應着,忽地又問,“你以前住在哪裏,家裏是做什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