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獨處
楊妡本想出聲招呼, 思及他上次說過讓她有多遠躲多遠的話,便閉了嘴, 裝作沒看見般坐到齊楚身邊。
魏珞臉上顯出明顯的愠色, 冷冷地掃她一眼,問齊韓, “有沒有金創藥?”
需要金創藥的都是外傷。
齊韓上下打量他幾眼, “有,病患在何處?”
魏珞撸起衣袖,側轉身,有意無意地擋住了楊妡的視線, “就是這裏。”
楊妡狐疑地瞧過去,果然見他鴉青色道袍的襟邊沾了幾滴血漬,像是才傷不久,血漬仍是鮮紅的。
三舅公的住處在西江米巷, 離楊府并不算近。
他怎地在這裏受了傷?
楊妡滿心狐疑, 只聽齊韓吃驚地“呀”了聲,接着一條不規整的白色布條垂下來, 上面全是殷紅的血,幾乎将布條都染遍了,看着觸目驚心。
竟是傷得如此重!
齊韓一邊小心地揭開布條, 一邊吩咐齊楚,“絞條溫水帕子,再把藥箱拿來。”
齊楚提着裙角往廚房走,方才楊妡已看到藥箱就在案臺旁邊的書上, 便緊走幾步捧到齊韓面前。
事急從權,齊韓顧不得客套,徑直吩咐,“把剪刀給我,再把那只黃塞子的瓷瓶打開,細棉布剪下兩尺。”
藥箱裏有五六只大小相近的細口白瓷瓶,可塞子上包裹着的布卻顏色各異,楊妡尋到那只黃的,用力拔開木塞,一股濃郁的三七粉的味道撲面而來。
齊楚端來銅盆,齊韓用帕子将黏連在血肉上的布條洇濕,再用剪刀小心地挑開。饒是他的動作已非常輕柔,可血液仍是澎湧而出,順着手臂往下淌,在魏珞麥色的肌膚上留下道殷紅的印跡。
楊妡捧着藥瓶不敢直視傷口,只盯着銅盆,每絞一次帕子,盆裏的水就紅一些,到後來竟然變得暗紅一片,也不知到底流出多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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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量着,忽聽齊韓沉聲道,“藥!”
楊妡忙把瓷瓶遞過去,齊韓對準傷口往上撒,只聽魏珞“嘶”倒抽一口氣,胳膊也顫抖了下。
想必是疼極了。
楊妡偷眼瞧去,正見他咬着下唇,額角一層薄汗密密地散發着光芒。
齊韓動作極快,見傷口血已止住,用細棉布一層層繞上去包了個嚴嚴實實,又囑咐道:“明天這個時候來換藥,記着千萬不能沾水,也別用力太過崩開傷口。這幾天多用點補血養身的湯水。”
魏珞“嗯”一聲,摸索着從懷裏掏出塊碎銀扔在案臺上,“我沒空來換藥,你把藥給我,我自己換。”
齊韓将瓷瓶裏藥粉倒了大半在紙上,剛包好,忽地想起來,“你要是不怕疼,我這裏有藥膏,藥膏止血生肌效用更好,就是粘勁大,往下揭的時候要費些力氣。”
魏珞淡淡道:“一并給我吧。”說着将撸起的袖子放下。
楊妡這才注意到,春寒料峭的二月,他竟然就只穿着一件單衫。
齊韓找出藥膏,與藥粉一塊交給魏珞,又細細交代了用法,正掂起戥子稱碎銀,魏珞已掉頭出了門,連個“謝”字都沒有。
透過門縫,楊妡瞧見他解開馬缰繩,翻身跨坐馬上,揚起馬鞭用力揮了下,根本沒将齊韓的囑咐放在心上。
齊韓也看到了,搖搖頭道:“這些人就愛逞勇鬥強,以後少不了苦頭吃。”轉頭又向楊妡道謝,“多謝表妹相助。”
楊妡怔怔地望着門外,片刻才反應過來,笑道:“舉手之勞謝什麽,待會兒我倒是真要請表哥幫忙。”
齊韓笑笑不再客套,專心給那位等待着的中年婦人診脈。
婦人長得五大三粗的,說話也直爽,不等齊韓問話,先自喋喋不休起來,“我身體一向結實,平常能頂個大老爺們,這幾天不知怎麽了,渾身上下不自在,站久了就覺得發虛發暈,齊小大夫,您快幫我瞧瞧咋回事兒,家裏一堆活計等着呢。”
齊韓瞧瞧她臉色,又仔細診過脈,問道:“今兒你吃過飯了嗎?最近可沾過油水?”
婦人忙點頭,“早起吃了,喝了一大碗清水粥,油水沒沾過,家裏米面都見底了,眼瞅着揭不開鍋了,哪裏還撈着喝湯吃肉。”
齊韓嘆口氣,“嬸子沒病,就是吃得少了身子虛,回去問問大叔舍不舍得把家裏下蛋的母雞宰一只給嬸子補補,再買半斤紅糖,每天沖了紅糖水喝一碗。”
“齊小大夫,我這病不用吃藥?”婦人狐疑着問。
“不用,”齊韓笑道,“也不收你診金,回去熬得稠稠的米粥吃上一碗管保你頭不暈了。”
婦人拖着虛弱的腳步慢慢離開。
楊妡将寫好的膏脂方子連并自己素日塗抹的膏脂一并遞給齊韓,“表哥幫我瞧瞧,這膏脂能不能用?”
楊妡最近一直臨摹《顏勤禮碑》,一筆字已經有模有樣了。
齊韓先誇一聲“好字”,才低下頭仔細揣摩。
楊妡正坐在适才婦人所坐之處,與齊韓相距不過尺餘,倒将他瞧了個清楚。齊家人膚色都好,非常白淨,齊楚這樣,齊韓也是。
因為肌膚白,顯得那雙長眉便格外地黑。鼻梁不算挺,鼻頭又帶點圓,這樣便少了些淩厲之氣,而多了幾分親和。
唇不薄不厚,唇角略略上翹,跟張氏一樣,自帶三分笑意。
許是察覺到楊妡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看,齊韓臉上浮起可疑的羞色,頭壓得更低了些。
楊妡見他害羞不由好笑,問道:“表哥覺得怎麽樣?”
齊韓猛地擡頭,瞧見她如春花般妍麗的笑靥,怔了下才答,“看方子沒什麽不妥當,你用多久了?”
“從七月開始用的,先是制了素馨膏脂,後來用桂花做過,還做過菊花的,不過菊花不好聞,做成了也沒用,上個月制了梅花膏脂,還沒來得及用。這瓶裏就是一直用的桂花膏。”
齊韓打開瓷瓶聞了聞,又挑一點抹在手背上對着光細細看了看,點頭道:“沒事兒,不過你年紀尚小,裏面滑石與麝香可酌情減一減……你要是不放心,我替你把把脈。”
楊妡痛快地伸出手,将袖口往上提了提。
因出門做客,楊妡今兒穿着鵝黃色亮緞滾着兔毛邊的披風,裏面是件淺粉色褙子,領口和袖口都繡着細密的綠萼梅,腕間套了只紅瑪瑙的镯子。
镯子有些大,顯得她細白的手腕越發精致小巧,再襯上粉色袖口,嫩綠的梅花,像是一副美不勝收的圖畫。
齊韓又紅了臉,遲疑片刻才将手搭上她的腕,中指定關、食指定寸,可無名指探了好幾次也找不到尺脈,頓時神情發窘臉色更紅。
楊妡只覺得好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齊韓定定神才找準脈,屏息探了數息,低聲道:“表妹心思太重了,肝氣稍有郁結,往後要多往好裏想往遠處看才行。”
門口似有人進來,聽到裏頭人說話,特意放輕了步子。
楊妡并沒在意,笑道:“我沒想太多,夜裏睡得好,白天也過得很高興,怎麽會肝氣郁結?”
齊韓掃一眼來人,再度伸手給楊妡試了脈,“從脈相看确實如此,不過不嚴重,平常多四處走動走動有好處。”
跟之前府醫說得毫無二致。
可見齊韓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楊妡正要開口,只聽身後人道:“你一內宅女子不安生在府裏待着,到處瞎跑什麽?”
楊妡愕然回頭,竟然又是魏珞。
剛才不是揮着馬鞭風馳電掣地走了嗎,怎麽又回來?
而且連衣裳都沒換,袍擺袖口處處是血漬,走在大街上也不怕吓着人?
齊韓笑着招呼他,“剛才你那塊銀子有八分重,用不了那麽多,我應找回你三百文。”
魏珞沒搭理他,看着楊妡問道:“怎麽過來的?”
平白無故地打聽這個。
楊妡覺得奇怪,仍是如實作了回答:“坐富茂車行的馬車。”
魏珞了然,難怪門口沒有楊府的車,又沒有護院跟着,原來是雇了外頭的車,面色依然冷淡如冰,“沒事趕緊回去,少在外頭閑逛。”
“用你管?”楊妡毫不留情地反駁回去。她老老實實遵從他的話,能有多遠走多遠,他倒好,上趕着過來教訓她。
魏珞淡淡地盯着她。
楊妡半點不示弱地回瞪着他,只是她身量本就矮,加之是坐着,氣勢上先就輸了。可她輸陣不輸人,硬是仰着脖子與他對峙。
魏珞好整以暇地俯視着她,她跟前世一般無二的漂亮,尤其那雙眼,清得如同深澗的潭水。只是,以前那水沉寂無波,總似籠着層水霧,而現在,她美麗的眸子裏燃燒着火焰,這火使得她生動而鮮明。
跟之前一樣,猝不及防地就灼熱了他的心。
魏珞先自亂了陣腳,倉促移開視線
楊妡得意地抖抖裙裾站起來,不屑地撇撇嘴,到底自己是活過兩世的人,怎可能在這個半大小子面前認輸。
見她如此情态,魏珞心中熱熱一蕩,唇角輕啓,低低吐出幾個字,“小丫頭片子,也不怕仰得脖子疼。”
小丫頭片子。
若不是主子對奴才的輕視之語,那就只有長輩對親近的晚輩才這樣說。
楊妡睃他一眼,只作沒聽見,跟齊韓道:“既然膏脂沒事,我那就繼續用了。”
齊韓點點頭,“用也無妨……對了,正月空閑時,我倒是做過一些給阿楚擦手用,你問她還有沒有得剩,不過就是防止手皴,并無香味。阿楚閑來也做的,以後讓她多做點與你用。”
楊妡笑着道謝,只聽魏珞在頭頂又道:“沒事趕緊回去。”
楊妡翻着白眼瞪他,“馬車未正過來接,我娘說留下用過飯才走。”
“前頭不遠有家蘇州會館,蘇州菜做得很地道。”
楊妡一口回絕,“不想吃,表姐已經做飯了,我想吃表姐做得菜。”
“是啊,家妹手藝不錯,”齊韓聽着兩人一問一答知是相識之人,笑着問魏珞,“不知尊姓大名如何稱呼?如果不嫌棄,也請留下嘗嘗家妹的手藝。”
“好,那就叨擾了,”魏珞滿口答應,拱拱手,“在下姓魏,單名一個珞字。”
楊妡驚得險些跳起來,分明齊韓就是客套兩句,他竟然就順着杆兒往上爬,還答應得那麽痛快?
齊韓也對牢他抱抱拳,“我姓齊名韓,魏兄先寬坐,我跟家母說一聲,多加兩道菜。”撩了門簾匆匆往後院去。
醫館裏便只留下楊妡與魏珞兩人相向而立,近在咫尺,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魏珞比楊妡高出許多,楊妡平視過去,正瞧見他衣袍的領口,上面既沒有繁瑣的繡花,也沒有寬大的襕邊,就只是簡單的用灰藍色絲線收了邊。
莫名地,楊妡覺得有些緊張。
不同于之前在廟會那次,他站在她面前的那種巨大的壓力,而是屋裏莫可言說的氣氛讓她無措,以致于手腳都無處安放似的。
楊妡掩飾般輕咳一聲,問道:“你怎麽傷了胳膊?”
魏珞毫不在意地說:“去錦衣衛找熟人,跟他比試了一下。”
進京才幾個月,在錦衣衛也有了熟人?而且既然受傷,錦衣衛衙門裏會沒有傷藥,還特地跑到這麽個小醫館裏?
楊妡心頭冒出許多疑問,只苦于交情尚淺不可多言,默了片刻,忽而鄭重地行個禮,“多謝你先後兩次相救,也向你賠罪,要不是因為我,也不會連累你被攆出府。”
魏珞淺淺一笑,“與你不相幹,我本來就不想在那府裏待。”
楊妡低聲道:“可總是因我而起……分明是三表舅做錯事,為什麽要趕你出府?這也太不公平了,你且看着,總有一日我會教他身敗名裂,為世人所不齒。”
“你一個小丫頭片子安生過你的日子行了,管這麽多幹什麽?”魏珞微皺了眉頭,“這事我去辦,不用你在裏頭瞎摻和。”
楊妡氣道:“我怎麽是瞎摻和,分明是你摻和,我哪裏用得着你管?”
魏珞淡淡開口,“我管過的事,肯定會管到底。我管過的人……”
也會管到底。
後半句卻是沒說出來,在舌尖打個轉就生生咽了回去。
可是心裏想得清楚明白,這一世他仍是願意娶她,只要,只要她肯親他一次。
也不一定要她親,只要他親她的時候,她不躲開,即便将來面對的仍舊是屈辱,他也願意娶回家守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