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争吵
承影驚得張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攏。
他跟随魏珞已近七年, 就沒看到魏珞讀書,唯一的一次還是從寧夏回京都途中, 魏珞病過兩天, 或許是因為無聊,曾打發他到外面買過兩本輿圖游記之類的書, 現在那兩本書早不知扔到哪裏去了。
冷不丁聽魏珞提起借書, 他差點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相比承影,泰阿則機靈多了,腦筋轉一轉就聯想到魏珞讓自己打聽楊家姑娘的事情,輕輕咳一聲, 清脆地應道:“是!”
因見到魏珞腰間被揉成一團的長袍,又問:“爺明兒穿哪件衫子?出門做客理當穿得齊整點,也顯得人精神。”
魏珞低頭打量下自己,想起每次見到楊妡, 她漂亮得體的打扮, 開口道:“去問問張大娘,我那件青蓮色的袍子洗了沒有?”
秋聲齋眼下只四人, 除去魏珞與小厮承影、泰阿,另外還有個四十左右歲的婦人。婦人專管做飯漿洗,因夫家姓張, 平日便稱作張大娘。
張大娘男人早就病故,家中只一個兒子也已經娶親,媳婦生了個閨女剛滿四歲,如今正懷着第二胎。
原本是個挺和美的小家庭, 哪知天有不測風雲,開春時,兒子在給別人幫工時不慎摔傷了腿,花掉一大筆銀錢不說,以後再也幹不得重活計。
為貼補家用,張大娘就自賣其身到魏府打雜。
這次魏珞出府,除了貼身伺候的兩個小厮外,單單要了她過來。
此時張大娘正在廚房準備晚飯,聽到泰阿問話,忙熄了竈間的火,匆匆出來回道:“已經幹了,就放在衣櫃上層……不過我瞧着少爺身量比秋天時長了不少,去年裁的衣裳怕是都短了,前陣子那兩件鴉青色的,一件沾了血洗不出來,另一件袍身劃了道大口子,補起來也沒法穿,少爺得空得新裁幾身,夏□□裳也得添置。”
“那就麻煩張大娘看着辦,不用花哨,鴉青色就行,另外得穿着要舒服。”魏珞掏出一塊碎銀遞給她,“先緊着用,不夠再找我要,以前那些沒法穿的衣裳你做主處理了。”
那些衣裳雖然舊的舊小的小,但都是好料子,剪了做鞋面,或者縫縫補補給兒子穿也體面。
張大娘痛快地答應着,接了銀子。
沒多大會兒,飯菜做好擺在了廳堂當間的太師桌上,魏珞在首位就坐,承影與泰阿打橫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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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是香噴噴的白米飯,菜有三盆,葷菜是炖得香爛的豬大骨,素菜是紅油筍絲和醬油拌荠菜,外加一大盆豬骨湯。
魏珞從盆裏挑出兩塊肉多的大骨單放在盤子裏,對張大娘道:“帶回去給臘梅。”
臘梅就是張大娘那個四歲的孫女。
自打搬到秋聲齋,便是如此。魏珞正長個子,張大娘每天不是炖雞就是炖肉,承影兩人與他同桌吃喝,張大娘要回自個家中吃,魏珞便事先挑出幾塊讓她帶回去。
等他們吃完,張大娘收拾好碗筷,沏上一壺茶溫在暖窠裏,再在大鍋裏溫上一鍋水留待魏珞睡前燙腳,然後将明早煮粥用的糯米、紅棗等物泡上,小菜腌上,這才用自家那只粗瓷碗把大骨端着回去。
第二天寅正,魏珞準時起身,在後面林子裏打過兩趟拳,再舞半個時辰劍,等到廚房飄出米粥的濃香時,他從井裏提半桶水上來,就着井水擦擦身,等将身上收拾利索,張大娘便将飯菜擺上了桌。
吃過飯,魏珞并不急,估摸着楊遠橋已經上衙,也不帶小厮,從秋聲齋旁邊的側門出來穿過私巷,慢悠悠地走到楊家。
門房見是魏家少爺,只恭敬問安行個禮,也不多話,就放他進了門。
魏珞熟門熟路地走到竹山堂,迎面看到晨耕正盡職盡責地站在門口,隔着不遠楊妡身邊那個叫紅蓮的丫頭坐在馬紮上打絡子,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閑話。
見到魏珞,兩人上前行個禮,晨耕躬身問道:“表少爺來找二老爺?他剛上衙沒多久,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不知您有什麽吩咐?”
魏珞沉吟道:“沒什麽特別的事兒,聽說二老爺這裏書多,想問問有沒有行軍布陣的書,借來看幾天。”
晨耕撓頭想了想,“我記得有本《太公兵法》,還有本《心書》,不過許久沒人看了,一時記不起放在哪兒,表少爺稍等片刻,我進去找找。”
魏珞自然不急,他還巴不得晨耕慢點找,遂笑着點點頭,慢慢在門口踱着步子。
三月半的天氣,陽光溫暖和煦,春風柔和清爽,不知何處飄來桃花的清香,淡雅怡人。
竹山堂的木窗半開着,隔着窗扇能清楚地看到裏面的情形。
魏珞從東踱到西,終于找到個合适的位置,駐足向裏瞧。
楊妡手捧一本書,窩在太師椅上正看得入神。
她今天穿了件青碧色的通袖襖,墨發梳成雙環髻,卻有兩绺編成了麻花辮,用同色緞帶系着,低低地垂在腮旁。發間戴兩支鑲着綠松石的發釵,白皙而小巧的耳垂上挂着綠松石的耳墜子,淡雅素淨。
楊妡平常穿得嬌嫩,難得今兒素淡,格外溫婉柔美。
每次讀完一頁翻動下一頁時,随着她臉龐的移動,麻花辮會輕輕掃動她的臉頰,耳墜子也随之蕩來蕩去,平添許多俏皮與靈動。
魏珞看得移不開眼睛。
看過幾頁,楊妡将書翻着平鋪開,起身尋到硯臺注半池水,扯着袖口開始研墨。
袖口上移,露出腕間水汪汪的碧玉镯子和白皙如嫩藕般的小臂。
魏珞立刻想起,齊韓借診脈之際按在她手腕的情形,不由地沉了臉,低低“哼”一聲。
楊妡在屋內完全不曾察覺有人偷窺,打絡子的紅蓮卻瞧出不對勁來。
她本以為魏珞在随意踱步沒當回事,可過陣子擡眼看見他直愣愣地盯着屋裏不動,再過陣子擡頭見他仍往屋裏瞧,臉上還帶着笑。
紅蓮立即警惕起來,收了絡子,起身走到屋裏悄悄對楊妡道:“魏府三表少爺來借書,在外頭站着看了好一陣子,神神叨叨的。”
楊妡聞言猛地擡頭,正對上魏珞的眼。
魏珞不閃不避,神情從容淡定,唇角噙一絲淺笑,坦蕩得就好像适才偷窺的并非是他,又或者偷窺是件非常正大光明的事情。
楊妡反倒有些尴尬,定定神,臉上挂出甜美的笑,遠遠地喚一聲,“三表哥”,低頭仍是研墨,并沒有走出去的打算。
魏珞垂了眸,慢慢踱着步子重新尋一處地方,仍舊透過木窗往裏瞧,就看見紅蓮鋪開一張紙,兩頭用白玉貔貅鎮紙壓了。楊妡則提筆蘸墨,對照着書,邊看邊往紙上抄。
書案寬大,顯得她愈發瘦小,完全是個不谙世事的孩子。
魏珞長長嘆一口氣,“這才十歲,幾時能夠長大?”惆悵地收回視線,調轉了身子,看向旁邊那片翠竹。
文人多愛竹,楊家乃詩書傳禮人家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楊遠橋,因為做官之故,更欣賞竹之本固、性直、心空之氣節,不但在自己書房窗前種了好大一片竹子,在楊峼院子也種了一片,就連楊妡窗前也有一小片。
此時竹枝已抽新芽,竹葉翠綠鮮嫩,油亮亮的非常養眼。
魏珞心中一動,從懷裏掏出短匕,割下一段竹枝,三五下做成只竹哨,放到唇邊試了試,哨音短促有力很是響亮。
晨耕終于找到書,颠颠地抱出來,問道:“還有本《将策》,表少爺需不需要?”
魏珞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多一本少一本無所謂,笑着接了,“好,我三五日就還回來。”
晨耕笑道:“這幾本書二老爺一般用不着,您多看幾天也無妨,只是二老爺有個規矩,借書需得畫押,以後要是想起來用,也好有個尋處。”
“那是自然,”魏珞點頭,随晨耕進到屋裏。
晨耕找出借書簿子,就着楊妡适才研成的墨,蘸了筆将三本書的書名謄上,遞給魏珞。
魏珞畫完押,走到案前打算将筆架到筆山上,側頭瞧見楊妡正在寫字,有意停住多看了眼,豈料只看一行臉色就變了,只覺得腦門突突跳得厲害,一股心火不受控制地往上竄。
一把奪過她面前的紙,三下兩下撕得粉碎,“你小小年紀整天都看些這個?”
楊妡辛辛苦苦抄寫這半日,不防他有此動作,氣得将筆一扔,怒道:“管你什麽事兒?”
筆上蘸着墨,被她這麽一扔,墨汁甩出來,正濺到她鼻尖上。
魏珞看了好笑,面上卻依然冷着,“我就是管定了,你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覺得有理了?”
他身量高,這麽居高臨下地盯着她,黑亮的眼眸散發出不容反抗的威嚴。
楊妡又氣又怒,自己不就是看個醫書嗎,礙着他什麽事兒?
她本就是能撒潑的人,只礙于如今的身份,加之循規蹈矩了近一年,渾話說不出來,氣勢上卻不肯輸給他,仰着頭,昂起下巴,鄙夷道:“我愛看什麽就看什麽,我爹娘還不曾管過我,你又操得那份兒心?有這個閑工夫管好你自己。”
好看的眸子裏燃着憤怒的火焰,又有種厭棄般的恨惡。
魏珞一時氣急撕碎她的紙,本想再好生勸她幾句,不料聽到這番話,沉靜的雙眸頓時籠了層寒意,臉色愈加陰沉。
兩人劍拔弩張地對峙着。
旁邊晨耕與紅蓮完全摸不着頭腦,剛才還好好的,也就數息的工夫,怎麽就争吵起來了。
兩人雖不知什麽情況,卻是明白得趕緊熄火,不能讓争吵升級。紅蓮過去護在楊妡身旁低低勸着,晨耕則對着魏珞打躬作揖,“表少爺,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魏珞抱了書,對着楊妡冷冷地道:“你若不用我管那就罷了,你好自為之……拿鏡子照照自己的臉!”又掃紅蓮一眼,“好生看着你家姑娘”,大踏步地往外走。
“我長什麽樣子自己清楚得很,你倒要稱稱自己幾斤幾兩。”楊妡怒氣沖沖地喊。
魏珞剛走到門口,聞言頓住步子,轉身回來。楊妡心下害怕,忙往後退了退,藏在紅蓮身後。
魏珞見狀更覺氣哭,将手裏竹哨往書案上一扔,再不多言,鐵青着臉離開。
楊妡不是小孩子對竹哨本不稀罕,加上心裏還存着氣沒發盡,抓起竹哨就朝魏珞扔過去,只可惜她力道小,又沒準頭,剛剛扔到門口就落在了地上。
晨耕忙過去撿了起來。
見魏珞離開,紅蓮舒口氣,因瞧見楊妡鼻梁上的墨點,忙掏帕子蘸着清水給她拭去,一邊賠着小心問:“好端端的,怎麽突然生氣了?”
楊妡踢着地上碎紙片憤憤道:“誰招他惹他了,不可理喻!”想起魏珞二話不說撕她紙張時候的兇惡,以及燈會上掄起馬鞭毫不留情地抽向魏劍嘯時候的狠辣,嘆一聲,悶悶不樂地說:“我娘說得對,跟這種武夫根本沒有道理講,講也講不通。”
晨耕識趣地沏了新茶過來,恭敬地給楊妡倒一杯,賠笑道:“姑娘喝口茶消消氣,您要抄什麽書,盡管吩咐我,就是我字寫的不好,姑娘別嫌棄。”
楊妡頹然坐下,搖搖頭,“算了,不用了,今天的事兒別告訴我爹,說出去丢人!”
晨耕想想,覺得就是一半大小子跟一小姑娘吵架,說出去不免讓人以為楊妡跋扈,瞞着倒是更好,便笑着點頭,“姑娘放心,我心裏有數。”說罷,仍到門口站着。
楊妡看着桌上散亂的碎紙片,随手掂起一片,上面正寫着兩個字——斑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