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遇見
當今聖上剛三十出頭, 正年富力強,自覺至少還能再執掌三十年江山。因眼下所用大都是先帝選拔的臣子, 用起來不是特別順手, 近兩年便着意提拔有能力的青年才俊。
故而殿試結果出來,楊峼與魏璟的名次都上升了不少。楊峼升到第十九名, 而魏璟則名列第五, 差點就是二甲的小傳胪。
殿試次日是瓊林宴,宴席擺在禮部,由禮部尚書坐主席,禮部侍郎、翰林院閱卷考官以及受卷、彌封等諸位參與會試的官員與新科進士們一道赴宴。
官場上素來講究“門生”以及“同科”等裙帶關系, 進士們都卯足了勁兒表現自己拉攏朋友,魏璟也不例外,端着酒盅意氣風發地挨個席上敬了敬酒。
等到回府時,已經薄有醉意。
第二天就是萬人矚目的狀元游街。狀元郎穿着現趕制的大紅袍子, 戴着金花烏紗帽, 手捧聖旨騎着高頭大馬走在最前面,榜眼與探花錯後半個馬身, 其餘二甲進士一排四人,按着名次又順次錯後半個馬身。
隊伍所經之處,處處歡聲雷動, 處處鞭炮轟鳴。
街道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民衆,更不乏年輕女子折了早開的桃花揮舞着往那些俊俏的進士身上扔。
一時人人身上沾了粉色的桃花,就連那些年紀頗大的進士也因女子準頭不好,而得了許多桃花。
魏璟脊背挺直地跨~坐在馬上, 忽地想起自恩榮宴歸家後,母親提到要帶着幾位妹妹跟楊家女眷一道出來看熱鬧,已經訂好了酒樓。只是他當時酒意正醺,竟忘記了定的是哪家酒樓。
想到楊妡或許就在街旁的某個地方含情脈脈地盯着自己,魏璟周身如同燃燒着的火炭,充滿了熱力與希望。
于是身姿更加端正笑容更加清貴,俏生生的眉眼晶亮亮朝着街道兩遍逡巡,真正是顧盼生輝神采飛揚。
旁邊的姑娘婦人們看到他清俊無雙的風采,恨不得把自己連同手裏的桃枝一道扔進他懷裏。
魏璟始料未及的是,楊妡根本就沒出門。
張氏犯惡心,早起用的飯盡數吐了,她與齊楚正在廚房忙活着做幾道爽口的小菜,根本沒有心思看狀元游街。
自外頭回來,錢氏與盧氏走到松鶴院,興高采烈地跟魏氏說起游街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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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氏眉飛色舞地說:“真不是我誇自家人,這近百名進士裏頭,有年紀大的也有年紀小的,有胖的也有瘦的,計較起來就屬阿璟和咱家阿峼出衆,真的,鶴立雞群似的,不想注意也難。”
魏氏樂得滿臉褶子都擠到一起去了,“聽聽這話,還不叫自誇?就沒有個比阿峼相貌好的?”
盧氏湊趣道:“其實有幾個相貌還不錯,但氣度不行。”
都說寒門出學子,進士裏大半都來自平民之家,何曾見過這種盛大的場面,尤其還有不少不會騎馬的,坐在馬背上心驚膽顫地怕摔下去出醜,自然就顯得束手束腳,不及那些出身富貴的看着大方。
錢氏又道:“看進士游街的時候,突然想起來,回頭二叔選官的時候讓他經點心,看有沒有家世不錯且沒定親的,先相看相看。”
魏氏心中一動,楊娥她打算一定要嫁到高門裏,楊姵已經是準王妃了,她倆不用愁,其餘楊妡并兩個庶女,如果挑個家世好點的進士嫁過去也不錯。
中了進士就能做官,再讓楊遠橋暗中活動活動,很快就能升遷。
魏氏打定主意,只是還不曾跟楊遠橋說,毛氏就找上門了。
緣由是魏楊兩家準備合起來擺幾天流水席大肆慶賀一番,為了宴席辦得體面,毛氏不惜勞苦,親自來找魏氏商量,趁機就提起魏璟的親事,“……不知怎地就瞧中了五丫頭,先前我怕阿璟分心,就先應了他,說等他考中進士就上門求親。沒想到阿璟考那麽好,差兩名就進了一甲,你說這麽出色的孩子,又是世子,以後要承繼爵位……如果是小娥,我是百分百的滿意,立刻就能備禮上門提親。可是五丫頭……貞娘你別不愛聽,”毛氏喊着魏氏的閨名,“五丫頭太輕佻,長相又随她娘,生就一副姨娘相,這樣的人我哪敢娶回去頂立門戶,當個妾室還差不多。”
魏氏先頭聽毛氏誇魏璟還笑盈盈的,畢竟魏璟也是她侄孫子,跟親孫子不差多少,聽着聽着就覺得不對勁兒,“嫂子,你說小娥端莊大方天生是當家主母的料,我認;你說五丫頭輕佻不莊重我也沒話說,可讓她當妾我卻是不應。如果換成三丫頭或者六丫頭,庶出的姑娘當個姨娘也就罷了,五丫頭是嫡出,萬不可能給人當妾。”
更何況放榜那天,楊峼當着阖家大小的面,端端正正地給楊妡作了個揖,“多謝五妹妹吉言,秋闱跟春闱都這般順利,五妹妹功不可沒。”
楊妡忙側身避開,說:“我哪裏有什麽功勞,是三哥學問做得好。”
楊遠橋卻笑着附和,“該謝該謝,原本我也沒想到阿峼一次就能考中,就妡兒有慧眼說肯定能中。”
魏氏聽了頗多感慨,她跟楊遠橋想法一樣,覺得楊峼先練練手,考不中下次再考,所以千叮咛萬囑咐的就是放輕松別有壓力,唯獨楊妡對楊峼是信心十足。
看來明心法師所說也并非完全空口無憑。
如此想着,更覺不能讓楊妡當妾。
可是毛氏根本沒把魏氏的話當回事兒,她想到楊妡讓她在一衆夫人小姐面前丢臉就恨得牙癢癢,說話也毫不客氣,“那個賤人算什麽嫡出?”
魏氏臉色沉了沉,“嫂子以後說話過點腦子,上一次不就吃了嘴快的虧……你說,五丫頭是老二親生的閨女,她是賤人,那老二算什麽?”
倘或這話由別人說毛氏興許能考慮考慮,可這些年魏氏對毛氏一直很尊重,毛氏在這個小姑面前當嫂子當慣了,絲毫沒猶豫,怒氣沖沖地說:“跟老二沒關系,她是張氏那賤人生的,天生就犯賤,上次小娥及笄,你可知她做了什麽?”
毛氏自從上了年紀,最恨的就是別人當她面說“老不死”這幾個字,偏偏楊妡還是無比輕蔑無比憎惡地做出這個口型,她一怒之下就失了态。
魏氏不關心楊妡做了什麽,卻對毛氏的話愈加不滿,什麽叫跟楊遠橋沒關系,難道楊妡是張氏背着人生的?那楊遠橋頭頂不就戴了綠帽子?對男人來說,這比殺了他都嚴重。
魏氏強壓住心火,不耐煩地說:“嫂子既是相不中五丫頭,就娶了小娥回去,豈不稱心如意?”
“我怎麽不想?可那小兔崽子說只要跟小娥定親,他立刻到外面游歷再不回這個家門,誰願意娶誰去娶……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有時候連我的話都不聽,你說我舍得讓小娥被他這般糟踐,而且我還想早點抱重孫子。”毛氏絮絮叨叨地說,忽而眼珠子一亮,壓低聲音道:“要不就來個移花接木,說是迎娶五丫頭,到時候把小娥嫁過去,反正拜過堂了,他想翻騰也翻不出天來?最多也就把五丫頭許他當妾不就行了?”
這是什麽意思,覺得楊家的姑娘嫁不出去,一個個排着隊等她挑揀?而且還是買一個送一個?
魏氏火氣有些壓不住了,仿佛不認識般上下打量番毛氏,忍了好幾忍,開口指責道:“嫂子,您能不能別想起一出是一出?小娥已經十六了,妡丫頭不到十二,身量差着半個頭,就是蒙了紅蓋頭也能看出不是一個人。阿璟又不是傻子,要是拜堂的時候就鬧騰起來,那臉也就丢大發了,你我兩家一輩子都洗不清,一輩子讓人笑話。再說,小娥能這麽等上三年,等到十九歲才冒着別人的名兒出閣?再者滕妾前八百年就不行了,沒有姊妹兩人嫁一個男人的?”
毛氏沒了招,攤着雙手無可奈何地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我該怎麽辦?”
“這事嫂子從根子上就做得不地道,”魏氏毫不客氣地說,“嫂子真看不中妡丫頭,就別給阿璟畫這個大餅。眼下就只兩條道,一是應諾三聘六禮地迎娶妡丫頭,二是嫂子去相看別的人家,別打我家姑娘的主意,妡丫頭絕對不能當妾。”說罷,端起茶盅,揚聲喚瑪瑙進來倒茶。
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貞娘你……”毛氏再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被魏氏攆客,氣得老臉紅了白,白了紅,邁腿下了炕,連鞋都沒穿好,趿拉着就往外走,“不當就不當,憑我家阿璟的人才,什麽樣的媳婦找不到,又不是非你們楊家姑娘不行?”
魏氏氣得心口疼,連送出屋門都沒送,任憑毛氏嘟嘟哝哝地離開,好在瑪瑙識趣,恭恭敬敬地代魏氏送了客。
看着毛氏離開,魏氏沉默着坐在大炕上把往事一件件一樁樁地捋,從開始毛氏建議給楊遠橋續娶張氏,到張氏坐月子毛氏送補藥來,再到楊娥及笄那天毛氏破口大罵,思來想去覺得滿心滿口的苦澀,可這苦卻沒法對別人說,只能自己往心裏咽。
只是,終是氣難平,打發珍珠請了錢氏過來。
錢氏正忙着安排宴請事宜,聽說魏氏叫她,放下手裏的事兒急匆匆就趕了來。剛進門,瑪瑙給她使個眼色,“剛才魏家老夫人來了,正生着氣。”
錢氏心裏有了數,輕手輕腳地撩簾進去,含笑道:“剛吩咐人把那扇六折的屏風擡了出來,這麽多年沒使了,還跟新的似的,在太陽底下一照,上面的刺繡都閃金光。”
“那是苗繡,當年上上代的武定伯平苗亂帶回來的,快一百年了。”魏氏臉色緩了緩,強忍着郁氣把毛氏的來意說了說。
錢氏驚得半天沒合攏嘴,小心翼翼地問:“娘應了?”
魏氏不答反問道:“你說怎麽辦?”
錢氏斟酌着語氣道:“娘別怪我嘴拙不會說話,我覺得舅母壓根都沒看起咱楊家姑娘。阿璟人是不錯,可既不是親王又不是郡王,咱們還得上趕着當妾?再者,阿峼眼看就是官身了,有個當姨娘的妹妹也不好聽啊,還有二姑娘,因為阿姵高嫁,阿峼又高中,這兩天不少人給我遞話,這節骨眼上出這檔子事,也連累二姑娘的親事。”
魏氏神情陰晦不定。
錢氏稍猶豫,又道:“如果五丫頭真當妾,我看兩家親戚也就到此為止了。二叔再跟魏家往來是以什麽身份呢?”
妾的親戚根本就不算親戚!
魏氏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這事我沒答應,不過魏楊兩家世代通婚共進同退,不能到下一代就斷了。”
錢氏冷笑聲,大着膽子道:“以前不都是咱家娶魏家姑娘?阿峭跟阿峼都沒成親,娶了阿琳就是。再不然,阿峻多納個姨娘也沒什麽,問問舅母願不願意把阿琳擡過來……我猜想舅母定然是不能應的。”
魏氏重重喘口粗氣,忽而笑道:“原來你也不是善茬子,先前都是裝得老實。行了,你去忙吧,這次請了不少阿峼的同窗還有同科,席面一定得精致,千萬別出岔子被人挑理兒。”
錢氏笑着應了。
且說毛氏也是窩着一肚子火兒回去。
她倒沒反思自己的做法是如何的不對,反而盡抱怨魏氏是如何的不通情理。自個孫子不也是魏氏的侄孫子,就是遂了他的意又能怎麽樣?
楊家姑娘金貴,可楊婉還是長女,不也動辄被人打罵?
就楊五那副德行,讓她當妾也是擡舉她了。她不當,有得是人求着當妾。
想是這般想,可進得府裏,又發愁沒法跟魏璟交代。
原先她想得簡單,以為跟魏氏一說,魏氏肯定滿口答應,說不定還陪送着嫁妝把楊五送過來,根本沒想到魏氏會拒絕,而且拒絕得絲毫不留情面。
正焦頭爛額之際,迎面就遇到了魏璟。
魏璟已知毛氏去了楊府,喜滋滋地上前攙了毛氏問道:“祖母是從姑祖母那邊回來的,姑祖母怎麽說?”
看着孫子閃閃發光充滿期冀的眼神,毛氏心底發虛胸口發澀,怎麽也不忍心告訴他實情,只得含含混混地說:“你放心,肯定辦得盡善盡美。”
她暗指得是後天的宴席,而魏璟直接就聯想到他與楊妡的親事上,心頭頓時湧上無限的歡喜,對牢毛氏長揖到底,“多謝祖母周全……我也有陣子沒見到姑祖母了,等後天宴客我早早過去給她老人家請個安。”
毛氏連忙道:“問個安就成,其餘別多說。”
魏璟歡喜得點頭,“我明白,事情尚未過明路,我不會多說。”說罷,依舊攙扶着毛氏,體貼地問:“祖母前陣子腰疼,這幾天好點沒有,回去我給祖母好生捶一錘。”
毛氏強顏歡笑,“有這個孝心就行,聽說你同科的進士最近不少回鄉的,你抽空多跟他們敘敘交情,該餞行的就餞行,該送程儀的就送程儀,別總惦記着內宅這點事兒。”
魏璟臉色一紅,急忙應是。
到了宴客那天,魏璟果然早早就到了楊府。
他穿件新縫的紫紅色直綴,頭戴紫金冠,腰系白玉帶,上面別着荷包香囊等物,看上去越發風姿卓然清貴逼人。
楊峼也穿着新衣,卻是件青蓮色的直綴,上面用黑線繡着亭臺樓閣,遠遠看去宛如一幅水墨畫。
兩人見面,不由相視對笑。
楊峼笑着稱呼他的字打趣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彥章今日穿着好比新郎官啊,是不是要雙喜臨門了?”
魏璟以為楊峼已知自己與楊妡議定了親事,臉色紅了紅,笑道:“你不用羨慕我,等忙過這陣子,家裏肯定會給你相看起來,也不知哪家姑娘有這個福氣,不會也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吧?”
魏璟說得是自己,楊峼聞言卻立時想起那抹孱弱纖細的青色身影,心中微動,低聲道:“但願我能有這好運氣!”
“肯定肯定!”魏璟伸手拍拍他的肩,兩人說笑着往二門去。
魏璟在楊家常來常往,又有楊峼陪着,守門的婆子便未攔阻,只笑着給兩人道賀。魏璟心裏暢快,随手扔出一塊碎銀。
婆子估摸着差不多有一兩,喜滋滋地揣進了懷裏。
此時正是春光明媚,花園裏枝葉茂盛花朵嬌豔,魏璟邊走邊贊,“好一派春~色,那邊柳樹也長得好,如煙似霧,這邊杏花開得盛,似雲似霞。”
楊峼笑道:“時辰尚早,不如咱們從園子裏傳過去,正好也欣賞欣賞這醉人美景。”
兩人商定,避過大路而取道小徑,一路分花拂柳吟詩作對頗為自在,興致正濃時,忽聞旁邊桃林裏傳來女子清脆的低語,“那處桃花有些敗了,再往高些,那裏剛開還嫩着,要那個才好。”
這聲音婉轉如莺啼,正是魏璟夢裏聽過無數次的那管。
魏璟一顆心“砰砰砰”跳得厲害,不由停步探頭望去,就見團團簇簇的桃花中,一抹鵝黃的身影正拉伸了腰肢去夠桃花,那張宜喜宜嗔的俏臉被桃花映襯着,愈加嬌豔動人。
而樹下,柳條編成的籃筐裏已經盛了半籃子桃花瓣。
顯然一大早楊妡正帶着丫鬟來采桃花。
可見兩人真是有緣,他足有三個月不曾進到楊府內宅,可偏偏一來就遇到了她。
魏璟心潮澎湃似浪湧,根本壓抑不住心底的歡喜,出聲招呼道:“五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