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詢問
張氏答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昨天老爺說過句話,阿珞心性堅忍, 定非池中之物, 如果他來求娶,老爺是肯的, 可能也就開頭幾年日子會清苦些……大不了多貼補些嫁妝。”
“嫁妝不是個大事兒, 府裏統共三位嫡出的姑娘,公中不偏不倚每人給一萬兩,四丫頭那邊有你大嫂貼補,再加上王爺送來的聘禮, 就算留一半陪一半,那也少不了。二丫頭有先頭明容留下的嫁妝,保準也是體體面面的……都是一家姐妹,有的嫁王爺, 有的嫁白身, 光是閑言碎語就能把人淹死,我是怕五丫頭心裏不平。日後怨我也就怨我, 兒女都是生就的冤家,我也不差這一樁,可存着怨氣出閣, 以後怎麽有法兒過日子?”
楊妡隔着門簾聽見,身子微震,思量片刻,撩簾出去跪在魏氏跟前道:“祖母大可放心, 嫁雞随雞嫁狗随狗的道理我懂,日子都是自己過出來的,有些人錦衣玉食卻天天吵鬧不休,而有些人飯食剛剛夠吃卻過得喜樂順遂。三表哥現下是窮,可他那裏清淨……我知道自己不讨長輩喜歡,就盼望着兩口子關上門過自己的日子。”
魏氏怔怔地看她半天,沉了臉斥道:“大人的事兒你少跟着摻和,閑着沒事回去多抄幾遍《女誡》。”
“是!”楊妡悻悻然起身,回頭仍尋了帷帽戴上,慢騰騰地往外走。
魏氏轉向張氏,“姑娘家就該天天繡花寫字彈彈琴,早早教給她這些有什麽好處?怪不得府醫天天說她心思重,你聽聽這是十一歲姑娘該說的話?”
真是無妄之災!
張氏吸口氣沒作聲,只聽魏氏續道:“我知道你們因為婉丫頭的事兒覺得我狠心冷情,為了富貴把婉丫頭嫁給那麽個畜生。你卻不知,那年媒人上門說親順便帶了聘禮單子,上面單是赤金頭面就四套,還不算其他珍珠玉石的,婉丫頭盯着單子半天沒作聲。這親事是她自己選的,可回門那天又在我面前嘀咕姑爺腳臭腌臜,一脫鞋能熏臭滿屋子……既貪圖人家銀子,又不願意伺候人家,天底下哪有那麽好的事兒?而且,真把婉丫頭接回來,讓她跟着林姨娘月月靠五兩銀子月錢活,你覺得她願意?”
張氏還真不知道其中還有這樣隐情,驚訝片刻,開口道:“妡兒素有主見,不會反悔。”
魏氏冷笑道:“事已至此,便是悔也沒用。我把話放在前頭,咱們楊家就從來沒有過大歸的姑娘,不能因為一個兩個而連累楊家名聲。”
張氏猶豫會兒,終是沒有把二房要分家這話提出來,默默地離開了松鶴院。
且說魏珞與李昌銘離開楊府,回了秋聲齋,李昌銘四下打量番這個小院落,“啧啧”嘆道:“瞧瞧,就這麽個方寸之地,一窮二白的,拿什麽娶人家嬌生慣養的姑娘?你也真好意思開這個口?這親事除了我出馬,再無第二個人能給你說成。上次賭約這就算完,以後別再跟我面前念叨……對了,下午去西郊跑馬,你去不去?”
魏珞随着他的身影看去,真的,除去三間老舊屋舍就是屋後的兩畝空地,靠着牆邊搭了只雞籠,裏面四只肥碩的母雞正扯着脖子咕咕地叫。
不由地想起了楊妡。
嫩生生的肌膚,烏漆漆的眼珠,每次都打扮得漂亮而精致,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自己這簡陋的屋子,真能養得起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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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世,她聽從長輩的話,溫溫順順地上了花轎,拜堂行禮,誰知道等夜裏要安置的時候,她突然就哭着求他放過她。
這一世,會不會重蹈覆轍,她看到這窮酸的環境,立刻生出悔意?
想到這個可能,魏珞臉色頓時黯淡下來。
李昌銘見他許久不答,又問一遍:“到底去不去跑馬?”
“不去,”魏珞斷然拒絕。
“喂,過河拆橋不是這樣的,你沒忘記剛才是誰憑借三寸不爛之舌硬是逼着人家把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許給你的吧?” 李昌銘扇子搖得嘩啦啦響,“我面子都不要了,你還不去?切切,太不仗義了。”
魏珞斜一眼他,自屋裏取出兩把長弓,“再比試一局如何,若你贏,你什麽時候叫我跑馬我都奉陪,要是我贏,今年秋天我要去寧夏,你幫我寫封引薦信。”
“此話當真?”李昌銘“刷”地合上折扇,“就算洞房花燭,我叫你出來也不推辭?”
魏珞傲然點頭,“只要你贏!”
李昌銘核算一下,不管是贏還是輸,自己總沒什麽損失,将袍擺一撩,掖在腰間,掂起其中一張弓,“去他的,我還真就不信了,難道次次輸給你?劃個道兒出來,怎麽個比法?”
魏珞指着屋旁松柏林,“聽到裏面鳥叫了嗎?每人三支箭,誰射中的鳥多誰贏,準備好了嗎?”
李昌銘試了試弓弦,又挑出三支竹箭,對着林間比劃兩下,笑道:“行了,來吧。”
承影從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用力朝松林扔過去,緊接着呼啦啦飛出一大群麻雀。
“好家夥!”李昌銘低呼一聲,“嗖嗖嗖”三箭出去,三只麻雀應聲而落。
他得意地看向魏珞,“你怎麽樣?”
魏珞也收了弓,淺淺笑道:“回去寫信吧,我得從百戶做起,從小兵一步步往上爬太慢了。”
李昌銘氣道:“娘的,張口就正六品,你怎麽不從總兵做起,一步就能登天。”
“你要能有那個本事,我無所謂。”魏珞面無表情地說。
寧夏是九邊重鎮之一,總兵乃正二品武官,拜征西将軍印,不管是任命還是調遣,需得經過內閣合議并要聖上首肯才成。
兩人說話的工夫,承影已提了箭回來。
只見他左手三支箭,箭尾塗了朱漆,是适才李昌銘用過的,每支箭上挂一只麻雀,而右手拿着的三支箭上,每支箭串了兩只麻雀。
李昌銘眼都直了,恨恨地撂下一句話,“以後我再跟你比箭就是豬!”
魏珞立刻想起楊妡狠狠地罵他是豬的話,冷峻的臉龐立刻浮起溫柔的笑意,動作利落地将竹箭上的麻雀褪下來,吩咐承影,“拿去讓張大娘烤了。”回頭又對李昌銘道,“你可得抓點緊,我八月底出發。”
“要去就趁着天暖和早點去,八月底走的話,到寧夏至少九月中,就該冷了。”
魏珞笑道:“我在那兒長了十幾年,冷不冷的早習慣了……八月是五姑娘生辰,我等她過完生辰。”
“沒想到你還是個情種,”李昌銘想起懷裏寫着兩人生辰八字的紙,搖頭晃腦地說,“我走了,回去讓欽天監早點給你們合算出個大吉的日子,對了,那個什麽官媒你也別找了,明兒我讓府裏長史去談。”
王府裏設有長史司,總領王府庶務,有左右長史各一人,并轄典薄、典膳、典寶、紀善等。長史往往對這種人情往來極為熟悉,有他們出面自比官媒更體面穩妥。
魏珞笑着謝過他,與承影泰阿一并用過午飯,又記起适才擔憂之事,思量片刻,尋出楊遠橋先前所贈的兩本兵書,晃晃悠悠來到楊府,徑自往竹山堂去。
晨耕點頭哈腰道:“表少爺來得不巧,老爺剛下衙就被太太請到內院了,要不您改日再來?”
魏珞尋思着張氏應該跟楊遠橋商量上午之事,便道:“不用,反正閑着,我多等會兒也無妨,”說罷,也不進屋,在竹林旁邊安放的石凳坐了,翻幾頁兵書,卻根本看不進去,索性掏出刻刀,折一節竹枝,做成一只竹哨,放進嘴裏嗚哩哇啦地吹。
竹哨聲音清脆,聽起來頗為歡快。
晨耕笑道:“沒想到這玩意吹起來還挺好聽。您上回不是也做過一只,五姑娘一氣之下摔地上摔裂了,我就給扔了。後來,五姑娘遣人回來找,害我挨一頓責罵。要不,您這只送我,我将功贖罪?”
“沒門兒,”魏珞斥一聲,又吹半只曲兒,問道:“五姑娘經常過來?”
“不經常,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來一回,有時候好幾個月不來一次。倒是四姑娘來得勤,每十天就過來聽老爺講史。”
魏珞心中微動,再做一只竹哨,哨身刻一只大雁,遞給晨耕,“這個給五姑娘,問她還喜歡什麽,我得空給她刻。”
“謝表少爺,”晨耕千恩萬謝地應了,又道:“其實五姑娘待人挺和善,要是表少爺早這麽好說話,也不用每次都跟鬥雞似的誰也不讓誰。您是不知道,我們當下人的就怕主子着惱,上回二姑娘來,我不當心灑了茶,險些捱了板子。”
“誰讓你手腳不利落點兒?”魏珞不愛聽他啰嗦,站起身道:“我先回了,明天二老爺幾時下衙,我明兒再來。”
晨耕道:“這幾天都是未初回來,要不您稍晚點兒,未正來,我跟老爺說一聲。”
魏珞點頭離開。
黃昏時,楊妡往二房院請安,楊遠橋将竹哨遞給她,“晨耕孝敬你的。”
楊妡一看上面圖樣就知道是魏珞的手筆,鄙夷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要這玩意兒幹嘛,要不等以後給弟弟吹。”
“那也成,你先替他收着。”楊遠橋睃一眼張氏,忽地重重嘆一聲,拍拍楊妡肩頭,“一家有女百家求,我這個閨女長大了……”言語裏竟然頗多傷感。
楊妡仰頭笑道:“爹爹不想我嫁,那就別應呗?”
她臉上紅腫因擦過藥已消了許多,但上面藥膏仍在,紅一塊褐一塊。
楊遠橋既心疼又覺得好笑,大手輕輕觸一下她臉頰,“胡說八道,誰家閨女不成親,留在家裏當老姑娘?爹就是随口一說,你快回去吧,免得飯涼了……臨睡前再用雞蛋滾一滾,過上一夜明兒就該好了。”
楊妡應一聲告辭,走出二房院後,攤開掌心瞧一眼竹哨,有心想吹來試試,可想到上次魏珞做成之後試過音,也不知這只有沒有吹過,臉頰霎時火燒般熱辣起來。
猶豫片刻,終于放至唇邊,輕輕吹一聲,竹哨清脆如鳥鳴,楊妡趕緊放下,小心地收在袖袋裏。
直到吃過晚飯,楊妡臉上的紅暈仍然未褪,齊楚關切地問:“是不是藥膏藥性太強,要不幹脆洗了吧?我看着紅腫已經快消了,睡一夜怎麽也會好。”
楊妡本也覺得強了許多,便從善如流,把藥膏洗掉,用雞蛋來回滾了一刻鐘,又薄薄地塗了層面脂。
正準備脫掉外衫,突然就聽到外面傳來清脆的鳥鳴聲,楊妡身子顫一下,隐約猜到了什麽,卻不敢相信。
鳥鳴停了片刻,又開始叫,似期待又似渴望。
楊妡凝神聽了片刻,心一橫,舉步便往外走。
紅蓮忙問:“都夜了,姑娘往哪裏去?”
楊妡低聲道:“吃太多怕積了食,在門口溜達一會兒就回。”
紅蓮不放心,提了燈籠追出去。
夜色尚淺,一彎新月清清冷冷地挂在西邊的天空,星子也是疏朗,淺淺淡淡的。楊妡站在晴空閣門口,四下張望着,遠近各處屋舍還亮着燈,不時有人語聲低低傳來。
才剛過了戌正,時辰也太早了些,他怎麽敢過來?
興許真是她聽錯了吧?
楊妡輕輕舒口氣,對紅蓮道:“走到空水橋再回來,不多待。”
紅蓮提着燈籠在前,楊妡慢慢地跟在後面。
這時,鳥鳴聲又響起來,楊妡這次聽得清楚,聲音是從柳林傳來,毫不猶豫地循聲過去。
沒走幾步,聽頭頂有人低聲道:“讓你丫鬟把燈滅了,”緊接着枝葉搖動,魏珞自樹杈間躍下,堪堪站在她面前。
紅蓮聽出魏珞的聲音,識趣地滅了燈籠,退後幾步,守在樹林邊上。
說不出為什麽,明明是想念他的,可看到他的人,楊妡心頭不受控制地來了氣,就想讓他嬌着想聽他哄着,于是沉了聲問:“你知不知道這是內宅,天天往裏闖,還沒完了呢?”
聲音雖惱,卻明顯地帶了嬌意。
魏珞根本沒領會到,忙不疊地解釋:“我有話跟你說,但是沒有別的法子見到你,你放心,我會小心不讓人看見。”
楊妡哼一聲,“快說!”
“我今天來求親了,就想問問你,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給我?我除了秋聲齋三間破屋子之外什麽都沒有,你會不會反悔?”
這種問題他也問?
楊妡仰頭瞧過去,樹影裏,隐約看到他雙唇緊抿着,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盯着自己,明顯有幾分緊張。
一時又是惱又覺得心軟,沒好氣地說:“你是豬啊,你平常不是挺機靈的,不知道動腦子想想?”
魏珞急切地說:“我就是想過了才來問你,我肯定會好好對你,不教你受半分委屈,可是……”
“那我就告訴你,我不想嫁,肯定會反悔,你回去吧。”楊妡打斷他的話,又覺得不解氣,伸手捏在他前臂狠狠掐了下,掉頭往外走,走沒兩步,回頭說一句,“我不愛吃肉,想吃你自己吃。”
再走兩步,回頭見魏珞仍傻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明明是那麽高大魁梧的身影,可隐在樹林裏,就好像是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楊妡心頭一酸,轉身複走回去,氣呼呼地說:“我腿還疼着,你讓我走來走去地好意思?我且問你,今兒我是第一天認得你?我是那麽随便的人,聽見個哨子響就眼巴巴地出來?”
也不待魏珞回答,急匆匆地走出柳林回了晴空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