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辯群臣
爐內的安魂香悉數燃盡,只有幾縷殘存的薄煙在這寝宮內緩緩漾開,夢境消散,無數往昔的回憶卻如潮水般紛至襲來,令人喘息不得。
自夢中驚醒,蕭憬淮緩緩撐手坐起身來,發覺自己頭痛欲裂,昏昏沉沉的腦內一片混沌。瞥見一娉婷身影正自房間一角沖自己款款走來,蕭憬淮扶着額頭,緩緩出聲,聲音帶着幾分無端的沉悶與嘶啞:
“不用服侍,今日暫且退下罷。”
“……是。”
皇後林似錦聞言微微一怔,眼底透着幾分驚異與不解,但她很快便垂下眼簾,屈身行一萬福禮後便緩緩退出了房內。
聽見房門輕阖的細響,蕭憬淮擡手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試圖平複內心的無名煩悶,而心緒卻如同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閉上眼睛,腦內浮現着的依舊是那人欺霜賽雪的清冷面容。
自賀重霄此番回京,夢見這些紛繁缥缈的回憶已有多久?十天,還是早已半月?白日早朝,面對俯首殿上的那人,已是令他焦躁萬分;甚至連夜晚到了夢境中,這些令人難以觸及的虛無回憶似乎也不像想放過他,讓他在一個個誓約扭成的漩渦中苦苦掙紮。
“該死的……”
用力一拳砸在身後的牆壁上,指節處立馬便添了些許瘀青。顧不得指節火辣辣的痛意,蕭憬淮用另一只手撐住額頭,試圖平息內心蒸騰而起的無名業火,太陽穴卻依舊跳得生疼。
蕭憬淮所惱怒的并非這般情愫,而是時下內憂外患,無論如何都不是思慮此些兒女情長之事的時候,而自己竟會再次被那人迷了心竅,更何況那人的身份還很是棘手……這着實不像是自己會有的想法。
先帝雖平定了中原,但四周的各個小國對中原這頭肥羊卻是虎視眈眈。賀重霄與斐栖遲此番回京,表面看似是面聖受賞,實則卻為與文武百官商榷接下來的作戰事宜。
戰,還是不戰,這是當前亟待商定的最大問題。
因自家兒子擔任着此次戰役的主将,以斐家為代表的清流派一直持主戰的立場;而以林相為首的昭陽派對此卻持着求和的态度,雙方各執己見互不相讓。這一錘子,終究得由蕭憬淮自己定奪。
蕭憬淮眯着眼睛,小憩片刻,聽得宦官捏着嗓子在外頭高呼:“陛下,已是五更,該上朝了,文武百官在宣政殿外候着呢。”,略微理了理思緒,便起身着上朝服,步入宣政殿內,揮袖落座,下頭跪拜着的是浩浩湯湯的滿朝文武。
“微臣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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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例行地跪拜後,不知是在為當下的局勢所困,還是依舊被昨日的夢魇所擾,蕭憬淮又覺額角一陣抽搐,不由得眉頭一皺。身旁随堂的宦官見狀,便想傳喚禦醫,卻被蕭憬淮擡手止住。
“南诏一事,衆位愛卿有何意見。”
“陛下,臣以為現值中原初定,舉國上下無不急需養精蓄銳休養生息,雖說我大煜的國力并不孱弱,但此時交戰,卻是違背了百姓久戰求和的意願,‘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心的向背乃是戰役能否取得勝利的重要因素。”
一位身着紫蟒袍,挎金玉帶十三銙、腰系金魚的老者上前一步,手執着象笏沖着階上拜了拜後,出言道,敢于在殿上第一個開口的,除了當今右相林昭然外,怕是沒有第二個人。
“陛下,林大人此言差矣,”與昭陽派相對立的清流派之首的斐欲清,聞言便立即反駁,言語間,兩人的眼神已是幾不可見的交鋒了一番,“此番南诏元氣已是大傷,自當乘勝追擊,免得夜長夢多,贻害無窮。更何況眼見功成,若此時停戰,邊疆的戰士們定會心存不滿,還望陛下三思呀。”
像是對斐欲清的話語感到無比可笑,林相側過身沖他問道:“斐大人,你可知道此番若真與南诏交戰,至少要馳車千驷,革車千乘,士兵十八萬,更不必提膠漆、皮革、對将士的賞賜等諸多瑣碎費用。若是出兵,我大煜兵力便已空去近半,此時若是吐蕃來犯可又該何?”
“林大人,将士不夠自可再征,我泱泱大煜,連這點男丁都無,豈不叫人笑話?何況那吐蕃不是有令郎鎮守,雖曾吃過數次敗仗,但在此時當是無憂吧。”聞言,斐欲清便毫不客氣地出言譏諷道,氣氛一時間有些劍拔弩張。
畢竟都是兩只老狐貍了,彼此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林相自知對方這是在故意激弄自己,自然不會和他繼續糾纏,對斐欲清的言論嗤之以鼻後,便轉過身去,不再理睬。
“餘下的諸位愛卿可還有何意見?”龍椅上的蕭憬淮聞言沉吟半晌,卻是不置可否。
昭、清兩派的想法蕭憬淮早已知曉,兩派無非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對此戰役進行考慮,比起夾帶着個人利益的一家之言,他倒想聽聽沒有私人因素參雜其間的客觀分析。
此言一出,朝堂上瞬間變得鴉雀無聲,這兩派之争早已不是一天兩天,衆人對此無不心知肚明。兩派之首皆已開了口,朝廷上下哪裏還會有人敢于吱聲?便都頗為默契的不發一語。
見殿上的滿朝文武皆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怯懦模樣,蕭憬淮不由得眉頭緊鎖,微抿的嘴唇好似薄銳的劍鋒,眉眼間藏着些許隐忍的怒火。正在衆臣皆噤若寒蟬之時,卻聽得一聲如玉石般清冷純粹的聲音自殿上兀然響起。
“微臣有一問題想陡膽請教兩位大人,不知陛下與兩位大人可否應諾。”
賀重霄上前一步,施以一揖禮後,側身望向林相與斐太尉,他的面色從容依舊,林、斐二人顯然沒想到會有人弄出這麽一出,眼底都閃過些不易察覺的訝色。雲麾将軍一職雖是武散,但品級卻也不低,兩人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齊齊望向座上之人,等待當今聖上發話。
雖也并未料到賀重霄竟會在此時說話,蕭憬淮眼底卻無端生出幾分興趣,但仍不露聲色,語調裏聽不出任何喜怒。
“賀卿,那便依你所言。”
得到準許後,賀重霄轉向兵部尚書江沅,開口問道:“尚書大人,請問中央現有士兵與戰車各幾何?”
事關國事,及第高中新官上任的年輕才子江沅原本還有些猶豫,但見蕭憬淮微微颔首後,便對賀重霄一五一十道:“回将軍,共三十八萬,其中精兵二十餘萬,馳車與革車各三千乘。”
“好。那若是撥去八萬精兵、馳車與革車各七百輛,若是西戎有變,可能應敵?”得到确切數字後,賀重霄只是點點頭,并未表露出任何情緒。
畢竟君命難違,雖然對賀重霄的想法并不甚解,但在心中稍一盤算後,江沅仍是規規矩矩地拱手回答道:“……自是可以。”
聽到肯定的回答後,賀重霄沖江沅拱手示謝後,便側身轉向林昭然與斐欲清二人:“兩位大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戰必定要打,而且需速戰速決,不可久拖,但卻無須征兵。臣與鎮國将軍帶兵八萬,戰車一千餘,便足以與南诏一戰。”
“帶兵八萬,戰車一千?雲麾将軍,你莫不是要舉着白旗與蕃人交戰。”
話音剛落,林相便不由冷笑一聲,出言譏諷道。斐欲清雖因賀重霄提到了斐栖遲而并未作聲,但他對于賀重霄這番言論的否定卻已悉數寫在臉上。
“南诏敗退時,我方實已獲其戰車百餘、俘虜上千,糧草辎重之類,亦可因糧于敵;隴右等地山賊猖獗,若加以收服教化,自有其用。”
面對林相的冷嘲熱諷,賀重霄卻依舊面不改色,慢條斯理地開口解釋道,并未把心中計劃的詳情和盤托出,繼而話鋒一轉,沖蕭憬淮拱手道,話語裏帶着戛然而止的意味:“不過還請陛下拟定诏書一份,必要時還需黑甲軍助以一臂之力。”
“南诏有虎狼之心,此戰其雖戰敗卻未動其根基,明年自會卷土重來,故而必與之一戰。臣願身先士卒,與蕃人決一死戰,拱衛我大煜國土秋毫無犯。”
說罷,賀重霄便展袖,将雙手互握至眉間,沖着座上面色不甚明朗之人深深一拜,群臣的目光便都聚集至蕭憬淮身上,屏息等待着當今聖上下這最後一道判決。
黑甲軍乃是蕭憬淮身為皇子替先帝四處征戰之時便組建起的一隊足以以一抵十的骁勇精兵,若說讓隴右道的河源軍待命那還有些許可能,可賀重霄這一發話便是一獅子大開口,能讓蕭憬淮允諾的概率可謂小之又小。
“哦?”沉吟半晌,蕭憬淮終是緩緩開了口,如虬枝盤糾結在一起的眉頭也舒展了開來,但對賀重霄的請兵卻是不置一詞,轉而把這個燙手的山芋丢給了斐栖遲,“斐卿,你此番可願随軍出征?”
見群臣的目光如同磁石吸物般全部落到了自己身上,斐栖遲的面色如常,只是沉默少頃,他便躬身行禮道:
“臣願意。”
“那兩位大人可還有何高見?”
得到斐栖遲的回答後,蕭憬淮仍舊面無表情,只是鳳眸微斂,俯視着階下的林、斐二人,眼神淩厲,好似一把初發的新硎,鋒芒畢露,刃如秋霜,只需寒光一閃便可置人死地。
“這……”林、斐,二人似乎都還想說些什麽,但仰頭看見蕭憬淮眼中流露出的淺淡卻又令人不得不為之臣服的淩厲威懾後,倆人嘴唇翕動了好一番,但終究還是沒有從喉嚨裏吐出一個音節。
“并無……”
“好。”得到肯定後,蕭憬淮仰身斜倚在椅背上,閉目小許,眉眼間似乎籠罩着些許倦意,他淡淡開口道,“全軍将士暫且休養數月,待至明年開春便由斐卿與賀卿二人率帶甲八萬與戰車一千餘,南下邊塞,抗擊南诏,至于奏折……朕心中自有定數。”
“退朝。”
似乎很是疲憊,做完與南诏交戰的決定後,連平日裏例行的詢問有無奏本都被直接省去,蕭憬淮便下令退朝,拂袖離開了大殿。
“恭送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跪拜結束,群臣正打算走出宣政殿時,便見一手持明黃禦旨的司禮監小跑而來,攔住了賀重霄在內的部分官員。
“各位大人還請留步,陛下念及各位大人與南诏此番交戰甚是勞累,于今日申時設宴于麟德殿內,還請念到名字的大人到老奴這來領入場的令牌。”說罷,那司禮監便将那禦旨一展,由品級從高到低地念起了名單。
林相與斐太尉首當其沖,而後便是些零零散散的一品大官,七七八八地聽了幾個名字,衆人便恍然大悟。心知與其說這次宴會是為勉勵與南诏交戰的将領,不如說是變相在宴請朝中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臣,用意為何,自是不言而喻。
待念至賀重霄的名字時,他正低頭思索些什麽,思緒早已蹿出殿內,雲游四海去了,那司禮監見多次喚他他都置若罔聞,只得提高音量,揚聲道:
“雲麾将軍賀重霄!”
賀重霄這才如同大夢初醒般,驚覺已經念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趕忙快步上前,從那宦官手中接過了一小塊木質令牌。
在給令牌時,那司禮監不忘沖賀重霄小聲囑咐道:“賀大人,陛下讓我告訴您今日宴後還請留步。”
“為何?”
聞言,賀重霄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按理說,現在風波暫歇,戰事已定,并無任何國事需要與自己商酌,為何又要讓自己留下?
“老奴只是負責來傳話的,這我可就不知了,聖上的大人只知留下便是。”
那司禮監顯然對此并不知情,只是沖賀重霄再三叮囑宴後務必留下,其餘的也只是搖頭。畢竟聖意難測,賀重霄雖滿腹狐疑,但也心知對方也不可能知道其中原委,只得接過那塊令牌,将其別在腰間,道謝後告了退。
作者有話要說:
PS,本章關聯《少爺少夫人》,解釋了斐欲清為何求戰和斐家的真實想法,配合食用理解更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