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酒三杯
平日裏清冷無人的麟德殿此時卻是燈火通明觥籌交錯,一派歌舞升平的溫軟熱暄模樣。官員們正忙着彼此恭維寒暄,幾個模樣乖巧的女侍正立于一旁,待至需要時便幫着添杯加盞。凝脂似的酒面波光粼粼,推杯換盞間,破碎的酒花上回旋着衆人各懷心思的笑意。
不久前一宦官傳話說陛下龍體抱恙,恐會遲些時刻再到,各位大人可自行用膳,無須忌諱,但即便天子并未入席,宴上的觥籌交錯也依舊未減。在這絲竹糜糜,其樂融融後,仍掩着幾分廟堂之上的虛與委蛇。
因邊疆戰事并未完全安定,這次宴會倒也一切從簡,僅有不過十個舞女與樂師在殿上起舞伴奏,殿內的裝飾雖不缺少也并非奢靡輝煌,雖說不少官員暗地裏唾罵蕭憬淮城府深沉荒.淫無度,但卻都不得不承認其着實深谙省時度事之道。
賀重霄素來性情清冷不喜喧嚣,對這類宴會自是能避之則避之,像這次這般實在躲避不了了也不會在宴上把酒言歡曲意逢迎,只是孤身坐于一隅,偶爾點點頭以回應他人的奉承。
因官階高出賀重霄些許,斐栖遲所坐的位置與賀重霄并不處于同一座向,與他恰恰相反,斐栖遲倒是憑着自己豪邁直爽的性子立馬便和周邊的官員打成一片交談甚換,偶爾再與那歌姬舞女調笑打趣一番,樂得個好不自在。
瞥見賀重霄獨自一人在那傻坐着,斐栖遲三番五次地沖他好一陣擠眉弄眼,示意他與周圍的官員搭個話,熟悉熟悉,可賀重霄卻對此置若罔聞,依舊獨坐一角,并不主動與他人搭話。
“賀将軍,聽聞與南诏的這場戰役,這三軍之計是您所為,當真是有古懷柔伯與車騎都尉之風,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下官這有回鹘進貢時陛下賞賜的葡萄美酒,不知将軍可願小酌一二?”
畢竟此次天子賜宴打着的是嘉賞與南诏交戰的将領,即便賀重霄不主動與他人搭話,自有那些者不請自來。酒過三巡,一年近而立的白面文官,起身沖他揚了揚手中的酒杯,面上的僞善的笑意裏透着幾分圓滑世故。
此人名江如練,當朝戶部侍郎,兵部尚書江沅的遠方表哥,為人圓滑市儈卻并沒有多少真才實學,比起他那龍标奪歸,在殿試中博得頭籌、大放異彩的新秀表弟簡直是霄壤之別。江家一介小門小戶,而江如練這種阿谀逢迎之人更在林相的一手提拔下才能在官場占據一席之地,此人的立場自是不言而喻。
雖說賀重霄孤身一人無家族倚靠,看似并無所屬陣營,但他與斐栖遲的交好衆人怎會不知,自是默許将其劃分在清流派內。
賀重霄又豈會不知江如練此番話語看似吹捧,實則是在借“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典故嘲諷自己?他素來極其厭惡這般八面圓通之人,自是眼皮擡都不擡一下,并不搭理。
生生吃了這麽個閉門羹,江如練面上自是挂不住,一陣青白,攥住酒遵的指尖也用力到有些發白,周匝的一衆官員見氣氛不對頓時也自覺停了攀談說笑的聲音,殿上一時竟有些詭秘的安靜。
“哎,江侍郎,不知你可能割愛,将這瓊漿玉液分我一杯?賀兄素來不喜飲酒,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見局勢不對,斐栖遲立馬接過話頭,舉起酒杯起身走到二人中間沖江如練道。
“斐将軍說笑了,将軍若是也想小酌一二,自是無妨,來人,給斐将軍上酒。”
看着宮人給斐栖遲斟上慢慢一杯酒,斐栖遲将其一飲而盡并大贊“好酒”後,江如練轉身沖賀重霄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笑容繼續道:
Advertisement
“斐将軍果真如傳聞中的那般爽朗痛快……但賀将軍,您也不好駁了這一點心意吧?”
“不就喝個酒嗎?婆婆媽媽的像個什麽樣子!我齊某人最見不得別人退三阻四的了,賀将軍,你能不能拿出點軍人的氣概痛快點,別掃了在座諸位的興致。”
正當衆人僵持之際,一身量魁梧須髯如戟的彪形大漢拍案而起,看向賀重霄的眼中頗有不屑,這大漢便是北定了西突厥,并協助聖上開立了北庭都護府的骠騎大将軍齊晟,此人性格直爽豪邁又身負赫赫戰功,平日裏早已對同為武将性子卻冷冽如冰的賀重霄多有微詞,見此情形更是甚為不滿。
“江侍郎,如此可行。”接過江如練遞來的那杯酒水并将其仰頭一飲而盡後,賀重霄面無表情地将那酒遵重新遞過還給了對方。
江如練一怔,顯然未料到賀重霄竟接過了這杯酒,臉上閃過一絲訝然,但他很快便恢複了先前的神色,撫掌笑道:“……賀将軍果然也是個爽快人,倒是江某方才唐突了,若有得罪還望賀将軍見諒。”
“哎哎……你不是不喝酒的嗎?”
江如練走後,宴席又恢複了先前的喧嚣熱絡,斐栖遲也不坐在先前的席位上,幹脆直接湊到了賀重霄邊上,小聲詢問道。
“并非不喝,只是喝酒誤事,所以不常喝罷了。”
有了江如練這一出,加上斐栖遲這尊活佛又跑了過來,這下倒是沒人再來賀重霄這碰刺兒了,賀重霄也算是樂得清靜。
“啧……那你這酒量還真算是深藏不露,不過江如練這厮還真是惹人厭煩,明明無才無德還偏偏喜歡仗着右相的權勢狐假虎威,活像只只會食人血肉的蚊蚋,這麽好的宴席都被他搞得讓人倒盡胃口!”
“皇上駕到——”
正當斐栖遲湊到賀重霄身旁耳語時,便聽得小黃門那尖細的聲音在麟德殿內響起,殿門洞開,蕭憬淮着赤黃弁服步入殿內,衆臣及歌舞宮人見狀随即撩起衣袍下跪叩拜,口中山呼“萬歲”。
“諸愛卿平身,此番宴會是為慶賀輔國、雲麾二位将軍凱旋而設下的宴席,各位皆是我大煜之股肱棟梁,在此宴席上大可暢所欲言,無需拘謹。”
蕭憬淮展袂落于面南的主位上時,透過白玉冕旒的縫隙朝先前正在拉扯耳語的斐栖遲與賀重霄的方向睨了一眼,賀重霄倒是泰然依舊,而方才扯着賀重霄衣袖的斐栖遲卻是面有尬然地低了低頭。
“此番大勝南诏自是令朕頗為欣喜,這第一杯酒朕便敬在座的諸位,若無諸位愛卿的恪盡職守,便也換不來此番蕃人退卻百裏的全勝。”
“至于這第二杯朕便敬江尚書于江侍郎,你們二位棠棣手足一人分任兵、戶二部,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若無你二人坐鎮後方,調度得當,前方的将士恐難以安心殺敵陷陣。”
見蕭憬淮擡手将酒樽舉向自己的表弟,官階本不如江沅高的江如練倒是跳脫了出來,激動地飲下一杯後,俯首跪拜在地顫聲道:
“……陛下的這杯酒微臣們可不敢當,我們兄弟二人雖掌糧草辎重,但真正治敵千裏的還是斐将軍與賀将軍,我等不過是一介小小文官,擔不起陛下的此等厚愛殊榮。”
江如練的這番話語也算是巧妙,既無邀功之虞,也顧全了兩方顏面,着實圓滑,而宴上的氣氛也随之逐漸熱絡了起來,輕歌曼舞金谷酒數間,酒過三巡,衆人也漸漸喝酣了膽,相互間的敬酒言語也逐漸多了起來。
“……哎哎,賀将軍,您別這麽油鹽不進,想必您也不好意思讓斐将軍總這麽幫您擋酒吧?”
不知那江如練是得了何人的命令還是真得喝飄到有些膨脹,竟隔着長桌再次遙遙沖賀重霄晃了晃了手中的酒樽。
雖說衆人敬來的酒水斐栖遲喝下了大半,但賀重霄也并非滴酒未沾,也回了數個德高望重位高權重者的敬酒,此時一番下來不由有些不勝酒力,但見江如練如此刁難,賀重霄倒也不避,用眼神摁下想替自己接下這一杯的斐栖遲,賀重霄往杯內斟上滿杯美酒連飲三杯後,卻是不望向江如練,而是沖主位上端坐的蕭憬淮俯身行禮淡然道:
“第一杯,願陛下龍體安康,萬壽無疆;第二杯酒,敬在座各位同僚袍澤,兢業恪職,護國有攻;第三杯酒,敬我大煜國祚綿延萬世,民康物阜海晏河清。”
“賀卿有心了,這杯酒算是朕替在座的諸位愛卿及天下蒼色們飲了……入座罷。”
見狀蕭憬淮也是一怔,而後便拂起衣袖,笑着舉杯回應了賀重霄敬上的這三杯酒。
“謝陛下。”賀重霄再度叩謝後轉身回到了席榻上。
“哈哈哈哈……你是沒看見剛才聖上回敬你那杯酒的時候,江如練那家夥的表情有多扭曲,簡直鐵青得能吓得小兒夜啼!”
皇帝離開後,這場宴席持續了沒多久便也告一段落,衆官員上轎子馬車的上轎子馬車,被仆從攙扶的被仆從攙扶着叫嚷嚷地回了府,衆人皆漸漸散去,只餘下數個收拾打掃的宮人在收拾灑掃殿內歌舞魚肉後留下的一地狼藉。喝得面色緋紅的斐栖遲見狀便直接将一條胳膊軟塌塌地搭在了賀重霄身上,一身醉醺醺的酒氣叫賀重霄直皺眉頭。
“……話說,現下都快戌時了,你再不走待宮門下了鑰便不好出去了……”
“無妨,你家随從也來了,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情要禀告聖上。”
見斐家的仆從行色匆匆地亟亟趕到,賀重霄便在對方的連聲音道謝中幫忙攙着斐栖遲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