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意難平
待好一番折騰送走了滿嘴酒後胡話的斐栖遲,賀重霄轉而了依舊然燭火搖曳的禦書房,利落跪拜在禦案前,朗聲道:“陛下。”
“賀卿,你覺得江侍郎此人如何?”
不甚明朗的晦暗燭光下,蕭憬淮正提筆批閱着幾本邊域送來的奏章及布防輿圖,那輿圖上烽火燃起處俱已用赤紅朱丹标注出,而擱置其左手邊的是一碗剩了一半的醒酒湯。
“江侍郎為人臣并不想多加評說,但微臣以為此人并非與南诏有所交葛、叫陛下殚精竭慮之人。”
“……哦?賀卿何以見得?”
圈劃完最後一處朱批後,蕭憬淮擱下了手中的毛筆,揉了揉有些酸脹的太陽穴,擡頭望向依舊呈俯身狀的賀重霄。
褪去那繁冗厚重的朝服換回常服後,蕭憬淮的淩厲的眉眼仿佛也随之柔和了不少,玉冠束發,環帶加身,半攏着一襲鎏金墨色狐裘,燭火搖曳下竟生出幾分龍翔鳳翥。
視線相撞,賀重霄先是一怔,爾後便低垂下了眼眸,啞聲道;“……能與南诏人交結之人定是常年游走西南之人,而臣經過探查江家祖輩皆乃河東人士,恐難與南诏蕃人結交。”
聽聞賀重霄此番回答,蕭憬淮并不置可否,只是漫不經心地把玩了一番手中的一串色澤溫潤清冽的翡翠十八子,似在思忖些什麽,而後卻将視線瞥向案幾上的那碗琥珀似的醒酒湯,對賀重霄道:
“今夜你也喝了不少酒,這半碗醒酒湯便你便喝了吧。”
聞言賀重霄心下一驚,擡頭正對上蕭憬淮似笑非笑的目光,從偏居一隅的養晦皇子到如今生殺予奪南面臨下的帝王,十數年來從南到北、從邊塞沙場再到廟堂朝野,蕭憬淮眼底蘊藏的眸色愈發深邃,叫賀重霄參透不懂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這碗醒酒湯陛下方才已經動過了,微臣一介草莽豈敢碰禦用之物。”
“怎麽?賀将軍,你想抗旨不成?”
見賀重霄出言推辭,蕭憬淮把玩珠串的手驀地停了下來,他的眉眼雖依舊含笑,但擡眸望向賀重霄的眼神隐隐帶上了幾分晦暗與震懾。賀重霄自知帝王心思深沉,此番試探可謂不得不應,便只得抱拳道:“請恕臣僭越了。”
賀重霄俯跪在案前本想恭謹接過蕭憬淮遞來的醒酒湯,卻未料蕭憬淮卻端着那碗醒酒湯倏然起身到他身邊,俯身将那碗缽遞到了他的嘴邊,縷縷清淺的龍涎香竄入鼻腔,賀重霄略一扭頭便看見了蕭憬淮骨節分明的手指上戴着的青玉扳指與腰間系着的鳳血玉璜。
雖然感到此番動作極為別扭,賀重霄不由皺了皺眉頭,但仍順從地喝下了那半碗醒酒湯,溫熱酸澀的湯水下肚,倒叫賀重霄先前有些翻湧絞痛的胃髒濯洗舒帖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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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賀重霄喝下了這半碗醒酒湯,蕭憬淮擡手将那青瓷碗鉑擱回了檀木案幾上,以眼神示意賀重霄走到鋪着戰場輿圖與斥候傳來的戰報的長桌前。
“賀将軍,此番與南诏一戰你心中确有幾分把握?現下這房內只有朕與你二人,今日早朝上的那些虛虛繞繞便省了罷。”
賀重霄的視線逐一掃過紅木長桌上擺放的輿圖與戰報,眉頭愈發緊蹙,煜朝建立之初,本就通過起義暴力而推翻前朝暴.政的太.祖為與民休息養精蓄銳,冊封了南诏處六部落之首為南诏王,施懷柔政策。
但老南诏王歸西逝世後,新上任的南诏王卻是一個十足的野心家,三番五次地騷擾大煜邊境的劍南嶺南等地,加上連年災荒,西南邊境的黎明百姓自是苦不堪言。雖說南诏比起中原沃野不過是一彈丸之地,但卻盛行瘴疠之氣,中原士兵到此大多水土不服難以持久作戰。太.祖年老時也曾派遣過軍隊欲意南伐,但因當地瘴疠,士兵還未深入南诏腹地便已死傷大半,最終讨伐只得無疾而終。
況且……據戰報來看,想必南诏也知自己國力遠不如幅員遼闊的煜朝,此番又有與吐蕃示好結盟的打算,若是事成,兩方牽扯,對煜朝來說将會是一巨大的隐患。
“……臣以為當前要務乃探清吐蕃諸部落的虛實,若其無相助南诏之意,此戰臣雖無法言有完全的勝握,卻斷然不會将我大軍至于不利之地。”賀重霄抱拳道。
“與吐蕃探交之事你不必操心,朕已經交給禮部去準備了,再過些日子便是上元,各國會遣使者入京面聖,禮部和鴻胪寺的官員自會趁此與其交好,這些戰外之事賀将軍不必勞心。”,
半倚在長桌旁的長椅上,蕭憬淮用手指指了指輿圖上畫着鮮紅圈叉的洱海處:“想必賀将軍也定然感覺到了,你這次率兵與洱海作戰時糧草曾多次為敵所擄,雖說因戶部調度得當,并未造成過大損傷,但這軍中怕是混進了一匹‘狼’……賀将軍,你既為這軍隊副将,與諸将士朝夕相處,可有疑心之人?”
見一向利落果敢的賀重霄低頭聞言低頭不語欲言又止,蕭憬淮眉鋒微淩,眼中顯露出幾分不滿:“有什麽話直說便是,此般吞吐可不是賀将軍的風格。”
“……禀陛下,臣卻有一疑心之人,洱海之戰時曾見此人在帳中行為鬼祟,臣後來也射落過其傳書的書信,信上書寫的文字雖是暗語,但與南诏語有頗多相似之處,微臣後來讓精通南诏語的宋長史翻譯過此書信,雖不能完全譯得,但其言語間卻有敵通南诏之意……”
“哦?竟有此事。”蕭憬淮略微向前傾了傾身子,夜色般深沉的眸色愈發窎窅酽然,“這寄信之人是哪位逆賊宵小?”
賀重霄的眼睑蝶翼般地輕顫了一下,他踯躅片刻,終是低聲道:“……尚書左丞鐘長榮長子鐘一鳴。”
聽聞此言,蕭憬淮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但他卻很快用一貫的從容不迫掩飾住了面色的凝滞沉重,他盯着面前沉默不語的賀重霄看了一陣,卻是笑了,但狹長的鳳眸中卻是寒涼得沒有絲毫笑意。
“呵……賀将軍,幸虧你這話是在此時講予朕一人所聽,若是在朝堂上指不定會有多少官員大臣贊揚鐘左丞平日裏的低調務實鐘家如何恪守盡忠,而斥諷你心懷不軌污蔑栽贓。”
“朕當然聽得懂你的弦外之音……鐘一鳴不過是初入軍中歷練的一個小小校尉,便是給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會無故與通敵南诏,除非……”蕭憬淮眯了眯眼睛,平日裏眼中蘊藏着的那汪深潭寸寸結為了寒冰利刃,“他得到了鐘家的授意。”
“臣……”賀重霄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是想言說些什麽,但他終究也只是只堪堪吐出了這麽半截字符。
鐘家雖乃前朝皇族遠戚,卻早早歸降于太.祖,這些年在朝堂上也算是恪守盡職,雖無過分耀眼之處,卻也無可以缺漏指責的地方,尚書左丞鐘長榮更是為人低調內斂不露鋒芒。前些日子朝野上肅清私結黨羽之事,衆多平日裏風評不錯的官員俱遭到禦史臺猜疑彈劾,只有鐘家的子弟門生少有此事。
而鐘家長子鐘一鳴卻并不如他的父輩那般低調內斂,為人仗着家世生得是驕橫跋扈目中無人,其被撥到斐賀麾下雖是來軍中歷練,卻依舊為人放浪,多次不顧軍法而耽于酒色玩忽職守,與定下軍中法典的賀重霄産生過諸多龃龉。
而賀重霄為殺雞儆猴以一儆百便不顧衆人提醒其父乃遙掌吏戶禮三部的尚書左丞,将鐘一鳴在衆将士面前以軍法痛打了五十軍棍。此後軍中将士耽于溫柔鄉的情況确然改善了不少,但賀重霄卻也得罪了鐘一鳴乃至其背後的鐘家。
“此事茲爾體大,空口無憑,你可有何證據?”
“那封信件字跡潦草,恐難以通過筆跡辨認書寫者,何況……那封截獲的書信不知被何人所盜,不知所蹤……”賀重霄略有猶豫,卻仍沉聲道。
“也罷……”盯着賀重霄低垂的俊逸眉眼看了一會兒,燈火葳蕤下,蕭憬淮平靜的神色似乎掀起了幾分影影綽綽的波瀾,“時候不早了,這件事情朕知曉了。現下宮門恐已下鑰,你今夜便留在這宮中歇息一夜,等會朕會叫宮人引你去偏殿廂房。”
“這……”聽聞此言,賀重霄先是一驚,爾後卻不由皺了皺眉頭,“……此事怕是不合宮中的規矩……”
“賀将軍,你此時貿然出宮怕才是亂了宮中宵禁的規矩,何況這宮中你也并非沒有夜宿過……”
留下這麽一句值得玩味的話後,并不等賀重霄出言回答,半倚在長椅上的蕭憬淮攏了攏身上披着的皮毛上好柔順的狐裘,攜着一身琉璃斑斓的燭光起身徑直朝門外走去。
在從賀重霄身旁擦肩而過時,蕭憬淮盯着賀重霄那雙常年映着大漠孤煙長河日圓,而現下卻氤漾着點點宮燈與自己倒影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不是在朝堂上慣常的睥睨眄視,也沒有摻雜着太多情緒,只是那麽清淺冷淡、好似鴻毛落瓣輕飄飄地落入一汪春水般,想把對方的神情纖毫畢現地悉數烙入腦海,永生永世都不忘卻。
作者有話要說:
頭鐵正劇的古早老年人在線求勾搭(x)2333
(ps,本文前期廢話比較多,作者當時處于中二期,後期節奏會逐漸快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