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慈母吟
新雪初霁,天色微明。
宮牆屋瓦上原本蓋着的一層衾被似的厚重落雪也已融化得了個七七八八,而這餘下的花白雪粉如碎瓊亂玉般的給這雕梁畫棟上的黑瓦白牆朱門紅窗無端增添了幾分靜谧禪意。
建元二十一年,正月十五,上元節。
此時,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的麟德殿內炭火正燒得酣暢。
今年的上元節非比尋常,因年僅十七的皇五子蕭憬淮率領的十萬軍隊以少勝多,大破□□二十萬大軍,奪回了先前被□□侵占的雁門關等數餘城池,此番盛宴更含着幾分慶祝大捷的意思。
作為庶出皇子,其生母身份低微,不過為一名不見經傳的小小七品中縣令之女,加之他的幾個哥哥也是各懷異彩:大皇子蕭憬渭天生神力,英勇難匹;二皇子蕭憬澎經韬緯略,神機妙算;三皇子蕭憬渺博學多才,精通六藝;四皇子蕭憬淵少年老成,寵辱不驚,因而年紀尚小的皇五子蕭憬淮先前并未得到多少大臣的青睐與關注。
但如今剛封了豫王的蕭憬淮卻在并不受衆人看好的情況下大破敵軍、凱旋而歸,着實令人刮目相看,再加之其前不久又娶了當朝丞相林昭然的女兒林似錦,一時風光無限羨煞旁人,叫人直呼此子未來不容小觑。
“嘿——哈!”
煜宮後山,一個身着靛藍棉衣的小小少年從旁邊的一塊巨石上一躍而下,手中握着與他身量不相符的笨重長劍。手起劍落,刃閃寒光,少年雖已拼盡全力,動作也做得有模有樣,但因人小力輕,終究只是不鹹不淡地在青竹上留下了幾道泛白的劃痕,震落了一竹梢的皚皚新雪。
“果然還是不行嗎……”
看着竹木上留下的那幾小道劃痕,小少年眼底的螢火般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不顧手心被震得發痛的紅腫與發尖染着的晶瑩雪子,藍衣少年咬了咬牙,便又将手中的長劍高高舉起,正欲閉眼再度向面前竹木劈去,一雙虺螣般冰涼溫潤的手卻覆上了他的手背。
“重霄,這赤霄劍雖然古樸純厚,卻并非以蠻力可以驅使。”
“……豫王殿下?”
流水擊石般的清澹聲音從背後徐徐傳來,挾着溫涼的氣息竄入耳廓,令賀重霄心下一驚,正欲收回手中的赤霄劍俯身行禮,卻被蕭憬淮摁住。
握着賀重霄汗涔涔的手,蕭憬淮眉眼微斂,看準面前的幾株青竹,手腕輕抖,腕下稍一用力,便見赤霄寶劍的刃鋒寒光一閃,霜雪般輕利的劍鋒劃過落下的幾星碎雪,斬斷了身前的幾棵青竹。
“所謂‘劍在匣中,不平而鳴’,用劍之道并不在于使用者擁有多大的氣力,用劍的技巧花招也為其次,更重要的卻是堅守你用劍的初衷……劍可以殺人,也可以用來救人;它可以救萬民于危難,可以陷百姓于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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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赤霄劍重新收回劍鞘內後,蕭憬淮把這把劍重新遞給了賀重霄,見賀重霄聞言一副似懂非懂的懵懂樣,他笑着揉了揉賀重霄的頭發,順帶撣去了他發梢上染着的剔透雪花。
“……殿下,您怎麽會在這?您現在不應該還在麟德殿中嗎?”有些癡怔地接過蕭憬淮遞來的長劍後,賀重霄這才回過神來,板起的小臉上有幾分嚴肅幾分疑惑。
“怎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呀?你能偷偷離席,我就不行了?”蕭憬淮勾起嘴角笑了笑,看向賀重霄的眼中透出幾分戲谑。
“……那您是怎麽知道我在這的?”自知理虧,賀重霄低下頭去有些心虛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此次雁門一役賀重霄也在軍隊之中,只不過這是他第一次上戰場,接的也是護送糧草的任務是個實實在在的無名小卒。
他們一行隊伍雖說也算是順利完成了糧草的護送,但當途中遇到敵軍攔截糧草與敵軍對峙時,雖在豫王府內經歷了這四年的習武錘煉,但到了真正實戰的時候,賀重霄終究還是狠不下心擊殺一個活生生的大活人,一怔之下便是錯過了一擊致命的大好良機,若非被同伍引箭所救,他現下估計便成了這黃泉下的一縷孤魂野鬼了。
“嗯……”
蕭憬淮低頭略微思忖了一下,而後也學着賀重霄先前的樣子,裝出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展眉笑道,不知是不是因為今朝得衆人青眼相看又受父皇大為嘉獎的緣故,他的眼中仿佛映着初春的白雪黛山般明媚潤澤。
“這大概是所謂的心有靈犀吧。”
“阿嚏……殿下這話應當同王妃說去,同我說做甚?”賀重霄揉了揉凍得通紅的鼻尖,有些含糊不清地嘟哝道。
“哎哎……殿下這是帶我去哪?”
見蕭憬淮拉着自己的手,也不說明,只是朝前走去,賀重霄心下不由有些疑惑,但見蕭憬淮并無解釋之意便也心領神會地不再多問,只是跟在他身後,任由得蕭憬淮走到了宮中至為僻靜幽暗之處——冷宮。
“呀,五……豫王殿下,您怎麽來了?是來看姚寶林的嗎?”
冷宮外看守的嬷嬷顯然與蕭憬淮十分熟稔,見蕭憬淮不約而至也并未過分驚訝。
“是的,我來看看母親……她已經歇下了嗎?”
“沒有呢……奴婢這就引您進去,這位是……?”
見看門的嬷嬷略帶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賀重霄本打算說自己便不進去了在外頭等便是,蕭憬淮卻拉住了想朝外走去的賀重霄,對嬷嬷解釋道:
“他是我的伴當,通些醫術,我帶他來給母親看看,嬷嬷莫要見怪。”
“……豫王殿下言重了,奴婢這就引二位進去。”
“二位自便,奴婢便先行退下了。”
将二人引入一處極為偏僻的殿宇內後,守門的嬷嬷稍一裣衽,沖蕭憬淮施一萬福之禮後便帶上了屋門,轉身離開了屋內。
被如此貿然而輕松地帶入冷宮,賀重霄心下既驚駭于蕭憬淮和這看守冷宮的宮人之熟識,又疑惑于其帶自己來此的原因。他環顧四周,打量了下這間屋子的布局,便發現這間屋子雖外表看似破敗不堪,但屋內卻布置的妥當整潔,而且這座殿宇較為偏僻,平日裏不會有其他的棄妃怨妾在門前的撒潑啼哭,想來少不了有人進行過通融打點。
“呀,螣兒來陪娘親了。”
正當賀重霄胡思亂想之際,屋後傳來一聲輕紗薄霧般的溫柔女聲,沒過多久素色屏風後便走出一娉婷身影。來者雖然身着一襲藕色素衣,未戴任何金銀钿釵,未施粉黛的臉上不似新入宮的豆蔻少女那般膚若凝脂螓首蛾眉,依稀能瞧出歲月和勞苦的痕跡,但卻仍透露出一股無端的從容光霁。
“娘……兒臣都多大了,您還喚兒的乳名……”
看清來者後,蕭憬淮不由濕了眼眶,像是為了掩蓋內心的慌亂般,他故意垂眸尋找話題,生怕他的生母姚寶林姚橫波察覺了他的失态。
“怎麽?搬去王府了就翅膀硬了,不許娘叫你的乳名啦?當初你剛出生的時候可是把娘折騰壞了,當時禦醫們都說你面色绀紫氣息微弱,恐怕難以久活,就連陛下都勸娘放棄你,可是娘見你那麽小小的一團,眉毛鼻子都擰在一起,實在是不忍心就這麽放棄你。娘便跪下求禦醫尋來民間的偏方,又抱了你整整一天一夜,好在上蒼保佑,沒有把你從娘親身邊搶走。”
“……你小時候不是嫌娘給你取的乳名拗口不好聽嗎?那是因為娘當時聽說民間的孩子出生後爹娘都喜歡給他取一些比較難聽的乳名以求好養活,加之娘當時懷你的時候的确夢見過騰雲駕霧的螣蛇入夢,因而便給你取了這麽個乳名。”
姚寶林姚橫波緩緩說着,像是陷入了某種溫軟美好的回憶般,本就如秋水春山般的溫潤的眉眼更添了幾分顧盼生姿的生動秾麗。
“這回第一次帶兵坐鎮,吃了不少苦吧?看看你……又長高了,卻是瘦了。”姚寶林牽過蕭憬淮的雙手,一雙與蕭憬淮極為相似的漂亮鳳眸中盡是憐惜。
“回娘親……孩兒不苦,孩兒一點也不苦……”再度聽見自己朝思夜想了一年多的熟悉聲音,蕭憬淮不由有些哽咽,但旋即他便攥緊了自己的拳頭,生生咽下心中翻湧起的陣陣酸澀,看着姚寶林信誓旦旦道,“……母親放心,待孩兒功成名就再度歸來後,定會讓母親離開這冷宮,成為世上最高貴的女人,受盡世人羨煞!”
還未等蕭憬淮把話說完,姚橫波便已擡起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自古便是富貴險中求,活在帝王家更是如此,娘從來都不求你生殺予奪問鼎天下,娘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可是……”
在姚橫波複雜而溫潤的眼神中,蕭憬淮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把後半句勸說的話語說出口來。蕭憬淮很清楚,母親一直都是這般溫文爾雅儀靜體閑,她擁有着被那幫文人墨客認為最為高尚且推崇的林下風致琨玉秋霜,但這種性子在這染缸般的皇宮中又怎能如不染清蓮般獨善其身?
作者有話要說:
見家長(大霧x)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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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憬淮那麽努力奪嫡的原因起初不過是為了能保護他的母親(嗯,姚寶林也是一個可憐人qwq)讓她不受他人欺淩白眼而已,但後來真正手握權力後卻變了味,少年心性終将是難以長久的。
ps,其實玉山我好喜歡蕭憬淮還是皇子時倆人的相處方式呀QAQ養成什麽的……(不是x),因為我本人認為愛情中最重要的就是倆人的身份要對等。但成為君臣關系後,蕭賀兩人的身份便不再對等,限于三綱五常等因素的限制,自然會疏遠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