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心則亂
此番慘敗,南诏舉國皆驚,畢竟此番領兵的老将周元明久争沙場身經百戰,乃是南诏五員大将之一,此番卻敗在了兩個黃毛小子手上,着實出人意料。
只此一戰攻破兩城倒是其次,但動搖敵心樹立威名卻是來之不易。然而,當衆将士皆為此役勝利而慶賀歡愉之際,賀重霄卻心知此番獲勝實屬僥幸到甚至有些下.作,之後的戰役想要奪勝卻恐怕依舊并非易事。
“朝廷這次賞賜了些美酒山肴,你身上的傷還沒好,這烈酒我便先替你收下,但鵝膽羊脂這類奇珍便全部予你好了。”
賀重霄并不答話,斐栖遲心知他這是默認,便也席地而坐在賀重霄旁邊,待那烤鵝在火上烤至皮脆金黃,斐栖遲一面将一只鵝腿遞給賀重霄,一面道,只不過本該是問句的話語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你有心事?”
見賀重霄道謝後接過了自己遞去的那根鵝腿,卻仍對自己的話語不置可否,斐栖遲便順着他的視線向此時正在篝火旁載歌載舞的飲酒劃拳、慶賀此番大捷的将士方向看去,一眼便瞧見了在人群中滔滔不絕誇誇其談的鐘一鳴。
他此番在戰場上砍下了十數名敵軍的首級,加之昨日傳來了其妹鐘宛晴被太醫确診懷上了龍嗣已有三餘月一事,聖上下诏給他的幾個兄弟及父親加官進爵,他也因而破例提升為了隊正,故而此時更顯目中無人春風得意。
“啧……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看他怕是連雞狗都不如,龍嗣又不是他懷的在這顯擺些什麽?還真以為自己立的軍功就足以讓他跳級提拔為隊正了?”向來看不慣鐘一鳴的趾高氣揚妄自尊大,斐栖遲頗無好氣道。
“這是陛下的第一個子嗣,褒獎鐘家子弟也在情理之中。”
确切來說賀重霄此番說的并不盡然,在蕭憬淮還為豫王時便曾有兩名側妃懷孕,但卻都無一例外的滑胎小産,國久無嗣必生亂,因而此番自然少不了對鐘家的褒獎恩賜。
經過現下種種賀重霄在心下已然斷定鐘一鳴恐怕并非通敵的奸細,哪怕是也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枚小小棋子罷了,但也正因幕後的勢力盤根錯節參透不清,因而賀重霄心下愈發不安。
“……你有想過等這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去做什麽嗎?”
昂頭飲下一滿杯烈酒,斐栖遲忽而悶聲道,不遠處的篝火映照在他的面頰上,閃躍斑駁,倒透露出幾分少有的寂寥。
賀重霄聞言一怔,卻還是壓下了心中那句“只怕這太平盛世不會那麽快到來” ,轉而略一思忖後認真道:
“游俠吧?懲惡揚善、濟弱扶傾也不失為一樁快事,雖說‘公門之中好修行’,只有居于廟堂之高才能更好得地幫扶天下蒼生,但比起官場裏的那些虛與委蛇,我還是更喜歡刀光劍影的直來直往。”
“啧……看來你果然還和當年一樣,雖然殺伐果斷了許多卻仍未失了那顆赤子之心……不過話說回來,當初初見你還覺得你像塊石頭,脾氣又硬又臭,相處久了才知道內裏卻滿是赤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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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說着,像是回憶起了些什麽,斐栖遲不由笑出了聲,賀重霄心知他回想起了二人那兩個炮仗相彙般的初遇,也是勾起了唇角,不過卻是苦笑。
*
建元二十一年,三月三,上巳節 。
上元節救下魏林游後沒多久後也不知是不是因乍暖還寒,賀重霄高燒不退害了場病,因而此番豫王府出游祓禊本來賀重霄并沒有資格陪行,但蕭憬淮卻仍是給他安排了一個遠房親戚的身份帶着他去了永安渠畔。
此番出游祓禊雖說是順應了民間習俗,為洗濯去垢、消除不祥,但實則卻是達官貴人、名流雅士相互結交攀附的大好時機。
今日的永安渠畔彩幄翠帳、人流如織,無論男女老幼貧富貴賤大多全家出動來到水邊河畔祓禊納福。不少小兒正趁着東風放着紙鳶鹞子,就連平日裏甚少出門的婦人也手持蘭香薰到河畔祈孕求福,遠遠還可瞧見那庭榭樓臺上有文人士子在其上曲水流觞吟詩作賦,當真是一派春和景明雙柑鬥酒的盎然模樣。
賀重霄向來對這類活動并不感冒,雖然蕭憬淮對他說若是在宴上坐得乏了可以去周邊随便轉轉,但賀重霄卻覺着與其漫無目的地瞎轉悠倒不如繼續坐在這宴上,也還能順道見識些前來拜訪蕭憬淮的官員士子。
雖說本該是游玩時的順帶拜訪,但卻仍不由帶了些結交攀附的意思,因而前來拜訪蕭憬淮的大多都是些八面玲珑的趨炎附勢之人,但不論對方的語氣是蠻橫還是恭謹,蕭憬淮從始至終面上的笑容卻從未删減分毫,說話做事也是滴水不漏不卑不亢,叫人無端生出幾分如沐春風的親和。
在恭謹萬分地送走泰山林相後,原本坐在蕭憬淮身旁的林似錦也去娘家那邊的轎辇旁敘舊閑談去了,賀重霄能明顯感受到蕭憬淮頓時放松了不少,但在明威将軍斐欲清前來拜訪時卻又很快恢複了先前的謙和模樣:
“素聞斐将軍體恤下士親和愛民,方才見您與令正在廟邊布藥施粥以禦今日風寒,當知此話并非傳言。”
聽聞此言,斐欲清笑着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須,眼中卻沒有絲毫的驕恃阿谀,:“豫王殿下過獎了,在下不過有着一介從四品下的小小散官,受不起殿下的此番贊譽……倒是殿下交困而獨慎,輕辱而知禮,羁放而懂進退,當真叫人敬佩。”
見對方出言誠摯,并非如先前的不少人那般恭維奉承,蕭憬淮也不多加推脫,微微笑了笑後繼續道:
“說到敬佩,小王近來總是聽聞關于斐将軍此番南征的連連捷報,當真印證了斐家世代忠武之言……想來将軍也聽聞小王也即将授钺北伐,不知将軍可否指教小王一二。”
“哈哈哈……”斐欲清聞言爽朗一笑,顯然對蕭憬淮的此番問題并不驚訝,“殿下可是折煞下官了,‘兵敗乃兵家常事’,下官也并非戰無不勝,請教什麽的愧不敢當,那些大家先賢留下的攻謀計略可比下官這些拙見好多了……再者南征北伐本就有所不同,只要殿下知人善用察納雅言,不說一戰致敵功成,卻是斷不會叫旁人人道聖上眼拙誤識。”
“爹,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啊?我想回家習武練劍了,這裏不是些曲意奉迎的谄媚阿谀之人,便是些只會吟詩作賦的酸腐文人。”
正當蕭憬淮又向斐欲清請教些戰馬辎重之事時,卻忽而有一挺拔孩童貿貿然闖進了守衛森嚴的亭榭,沖斐欲清直言不滿地喊道。
瞧見孩童手裏握着的“斐”字令牌,加之先前聽聞的斐家有一名叫斐栖遲的嫡子生性好鬥直爽無忌,雖年紀不過舞勺手裏的那套斐家獨傳的五行劍法卻已是練得有模有樣,頗有幾番其曾祖父斐亘毅的落拓逸宕。
“遲兒,休得胡鬧!快見過豫王殿下。”沖斐栖遲淩眉呵斥了一聲後,斐欲清轉身向蕭憬淮鞠躬致歉,“……小孩子不懂事,叫殿下見笑了。”
“童言無忌,無妨。”蕭憬淮揮手示意無事。
“參見豫王殿下……”
瞧出了父親是真的生氣後,斐栖遲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俯身行了個禮,起身時還趁機迅速環顧了亭中席上列坐的豫王府門客一圈兒,賀重霄敏銳地感受到對方瞧見自己時眼睛乍然一亮,視線在自己身上意味深長地多停留了一會兒。
而後又不知道生出了些什麽鬼馬想法,斐栖遲眼珠一轉,轉身便向蕭憬淮抱拳請命:
“素來聽聞豫王府內能人奇士衆多如雲,不知道晚輩今天能否有幸領教一下,與豫王府內的某位門客切磋一番武藝?”
聽聞此言蕭憬淮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頭,他方才自是把斐栖遲的小動作盡收眼底,畢竟此番出席上巳宴席的除卻賀重霄外便再無一人通曉武藝且與年紀相仿。
此番切磋關乎王府臉面,且蕭憬淮早有與斐欲清交善之意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時機。不應自然不妥,若是找年紀與其相差較遠之人應戰即便贏了也是勝之不武,故而多方考量下來賀重霄的确應是最佳人選……可賀重霄現下卻又是大病初愈,若是貿然應戰不知會對其造成怎樣的傷害。
正當蕭憬淮皺眉猶豫之際,賀重霄卻已從席間末位站起身來,上前沖他略一抱拳,請纓道:“殿下,我願意與斐小公子切磋一番,還望殿下恩準。”
賀重霄出言解圍本該是兩方皆歡,可不知為何蕭憬淮緊鎖的眉頭卻并未随之舒展開來,而是愈發緊蹙。
見蕭憬淮并不應允,心知對方心下正擔憂些什麽,便也不再多加請命,而是轉身沖摩拳擦掌的斐栖遲道:“請賜教。”
“……爽快!”見賀重霄出乎意料地爽快應戰,斐栖遲先是一怔,而後嬉笑道,“放心,你生得這般好看我自會手下留情的。”
并不理會對方的激将戲谑,走到涼亭外的一處空地後,賀重霄略一抱拳行禮,便接過一旁侍從遞來的赤霄劍,并不出鞘而直接向對方胸前刺去。斐栖遲見狀眼睛一亮,同樣并未拔出長劍,以劍鞘迎下了賀重霄這先發制人的一擊。
畢竟年紀略小些許,經過方才這一番試探,賀重霄自知比這些沒有任何花架子的氣力自己斷然不如對方,一個鹞子翻身後躍化開了對方的攻勢欲伺機尋找對方周身的缺漏破綻。
幾番纏鬥下來,賀重霄卻驚覺對方雖招式看似散漫随性,實則劍走龍蛇法相森嚴,壓根尋不着明顯的破綻。然而正當賀重霄這分神思忖的罅隙,對方的長劍卻已帶着勁風呼嘯而至,見狀賀重霄連忙擡劍抵擋,卻被對方側鋒挑下劍鞘。
“嘿……聽說你年紀小我兩歲,我也不好恃長欺弱,不若你幹脆出鞘和我比試好了,免得我傷着你,就算贏了也勝之不武。”像是聽不見亭內衆人的一片噤聲吸氣,斐栖遲繼續不嫌事大地挑眉挑釁道。
接過一旁侍從數丈外撿來的劍鞘,并不理會面頰上方才被劍鞘擊打而産生的刺痛,賀重霄面不改色地将手中長劍重新入鞘,卻是一改先前不溫不火的謹慎招式,而是如暴風驟雨般地朝對方淩厲刺去,一時寒光四散,好似天女散花。
“……你瘋了!?你到底會不會用劍啊!”
自小師承名門正術的斐栖遲顯然被賀重霄的胡亂招式弄得有些發懵,而賀重霄卻并不顧對方的驚詫與大喊,而是繼續面色自若地以旁人看不懂的招數一頓亂刺。
在斐栖遲被這招“以攻為守”弄得心浮氣躁疲于應付時,賀重霄佯裝氣力不敵欲收劍下斬,然而在斐栖遲見狀神經緊繃集中精力備守下三路時,賀重霄手中的長劍卻一個虛招上挑,筆直橫欄在了他的脖頸旁,招起招落只在兔起鹘落間。
“多有得罪。”
淡淡丢下這麽一句話,賀重霄便在對方還愣神之際收劍走回了末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