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平生夙

正當賀重霄穩好陣型,見南诏軍不出所料的上前追擊且并未深究船只,賀重霄不由暗暗松了口氣,又見南诏軍遠遠駛來的為首戰車上所立之人,雖未曾眼見過這位有着蓋世盛名卻神秘莫測的狂士奇人,但只消一眼賀重霄便可确定那黑袍迎風獵獵招展、以甲覆面之人定是其國師何子骞。

戰鼓雷動,旌旗翻飛,號旗升降間見南诏果然擺出了八門陣的陣法,認清八門方位後,賀重霄随即點出數千精銳率其朝東南生門疾馳而去。

這幾日賀重霄與秦徵在沙盤前已然将這陣法演練了上百遍,庖丁解牛駕輕就熟,故而當南诏軍陣形變幻時賀重霄并未有太多驚異,只是冷靜地将面前陣法再度打量了一遍,卻是很快找到了生門,率領着身後精騎魚貫厮殺而入。

如秦徵所言,八門金鎖陣難破在其招式繁多,精巧詭秘,暗合五行,令人難以捉摸,稍不留神便會被困其間成了釜底游魚迷失了方向,最終只能被敵軍絞殺碾壓。用秦徵的話來說就是融合了谶緯陰陽奇門遁甲的邪門歪陣,賀重霄倒覺得如此怪陣和秦徵這般小魔頭學倒是恰到好處。

見賀重霄所率精兵如入無人之境般地一路從陣型邊緣生生咬開一個口子直搗陣中,立于戰車上的何子骞卻顯得并不着急,泰然自若地扇了扇手中的荸荠頭玉竹折扇,眼中的笑意卻是愈演愈濃,若非其身上所攜帶的那股子柔佞味,當真要讓見者都誇一句“羽扇綸巾、國士無雙”。

眼見賀重霄所率衆将士距陣口景門愈來愈近,随行副面上不由顯露出焦急神情,心中暗罵這故弄玄虛身份不明的閹人果然不可靠,而正在此時何子骞将手中的折扇驀地一收,象征着變換陣型的黃旗驟然升起。頓時八門陣中的将士們轉矛為盾,以賀重霄所入之陣中為中心向中變換收攏,如銅牆鐵壁般将其團團圍住。

見此情形賀重霄雖是震驚于對方的陣型變換之整齊劃一,卻很快定下心神再度找到了出口景門,用秦徵小魔頭的話來說就是:“不管這八門金鎖陣如何變換,必然有入有出、有強有弱,只要進陣後一直盯着出口與薄弱之處便已足夠,畢竟這八門陣雖氣勢唬人,但實則中通不足,若是有精兵魚貫穿過,斷其中樞,其陣不攻自破。”

以劍鋒斬開面前大喝着撲向自己的兩個南诏士兵,又反撩劍鋒刺穿背後偷襲者的喉嚨後,見出口景門近在眼前,略一穩住陣型後賀重霄随即加快了腳步,而先前掩藏于水面棄船中的士兵見此也從甲板下天兵天将般地驟然湧出,從後方将八門陣圍住。

生此異變,随行兩名副将倒吸一口氣,見身側何子骞依舊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般的從容不迫,那兩名副将用恨不得将其千刀萬剮的眼神狠狠瞪了何子骞一眼後,便大喝一聲“駕”後控馬上前,将保護何子骞周全的任務全然抛之腦後。

也不阻止身邊一衆将士侍衛的憤然離去,何子骞只是揮了揮手,便從身後走出幾十個個同樣身披黑袍頭戴兜帽之人,只不過他們的衣袍上少了條紋暗理,無需何子骞多言,那群黑衣人便已如幽魂般悄然上前,火光驟起毒燎虐焰仿佛只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情。

江邊草木濃茂,加之東風盛行,烈火如游龍猛獸般在草地上肆意游走,所到之處寸草不生,頓時将原本遙相照應的兩塊煜軍沖得四分五裂。原本于煜軍大利的局勢驟然扭轉,而本已絕望的南诏軍見此頓時士氣大振,厮殺吼叫與刀戈相撞聲不絕于耳。

手中的劍鋒順着對方手中的白蠟杆借勢滑動向前,那南诏士兵四指随之而斷發出凄厲慘叫,賀重霄卻依舊面不改色,劍鋒上揚,一劍穿喉。溫熱粘稠的血珠順着赤霄劍吹毛斷發的劍鋒緩緩滴落甩下,暈出一小片猩紅,甚至連劍柄都不知何時濺上了不知是敵人還是自己的鮮血,變得滑不可捏。

賀重霄呼出一口氣,一股血腥味自喉中湧出,但他卻并沒有時間去計算這究竟是第幾條劍下亡魂,他現在深切感受到了這八門陣的厲害,正所謂“包原隰險阻而屯兵乃兵家大忌”,這陣法宛如深淵巨口,能将敵人沖散後緩緩蠶食幹淨。

在賀重霄尋找殘餘扈從,驚覺原本帶出的五千扈從将士如今只剩下了半數甚至不到,心下不由生出股孤茫怆然。然而正在此時一陣撕裂皮骨般的蝕骨劇痛自肩胛處傳來,賀重霄扭頭超後看去便看到了肩膀上筆直插着的那簇箭矢以及不遠處正手握長弓、拍馬上前的南诏老将周元明。

“你這畜生,還我弟弟和諸兄弟的命來!”

賀重霄只顧得抽劍斬斷那箭矢裸露在外的細長木杆,那雙目赤紅、神色瘋癫的老将便已要沖殺至賀重霄面前。那老将顯然為仇恨蒙蔽了雙眼,招式如疾風驟雨般雜亂狂暴,卻夾攜着一股氣貫長虹的穿雲氣勢,叫賀重霄措手不及難以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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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着背脊上令人汗毛倒豎的刺骨疼痛,賀重霄與周元明纏鬥了數十招,賀重霄臂膀上的覆甲被對方幾近癫狂的招式劃開,落下了十數道皮肉外翻、交錯縱橫的深長血痕。

心知周元明再怎麽拔山蓋世也已是一年近花甲的黃發老人,這麽一番猛攻後自然體力不濟,果然,在又交手了十來招後賀重霄明顯感覺到了對方的攻勢逐漸削弱了下來。生生挨下周元明的奮揚直刺,在對方愣神的片刻,賀重霄手中的長劍卻并沒有随之停下,悉數沒入了對方的胸膛。

“咳……”

看着胸口鮮血如注的血窟窿,周元明咳出一大灘鮮血,臉上露出的不是行将就木的痛苦,也不是夙願未盡的悔恨,他擡手抹去嘴角湧出的血漬,轉而放聲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小子,你以為你贏了嗎?你剛才中的這一箭可不是普通的箭,上頭淬的西域奇毒無藥可解!”

“弟弟,你的仇哥哥我終于替你報了!”用嘶啞的嗓音仰天長嘯出這麽一句話後,終是搖晃着摔下了馬背,鮮血打濕了他的皮具盔甲,染紅了他的蒼蒼白發。

“……在下頭等着我,我們一家人馬上就能團聚了……”

老人雖因失血而面若金紙,但那雙因蒼老而渾濁的眼睛中卻露出了少年人般的異樣光芒。用最後的氣力說出這麽一句話後,栽倒在地的周明元如沉睡般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所噙帶的清淺笑意與周匝血肉橫飛的死不瞑目形成了對照。

“咳——呼呼呼……”

待周元明閉上眼睛後,先前強撐着精神的賀重霄握住缰繩的手一松,險些從馬上跌落。賀重霄大口地喘着粗氣,他感覺自己的胸肺裏像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咆哮着,壓抑得他喘不上氣。但這種難以呼吸的壓抑卻是不及肩胛上刺痛的萬分之一,就像是有無數冰冷的蜮蚨撕扯着肌理骨肉,簡直讓人想把皮膚撕扯下來撓一撓

賀重霄試着以單手拽了拽,背脊上的箭矢,發現因有盔甲覆蓋,那箭頭并非深至骨裏,但想要單純拔出卻也不行,想來是用了三叉箭之類的倒叉形箭頭,但若不當機立斷拔出這柄箭矢待到毒素更加擴散想來必死無疑。

“嘶——哈……”

手起劍落,與那半截箭矢一同剜出的還有一塊粘附着的皮肉,賀重霄震手挽出一個劍花甩去劍鋒上還未完全凝結的猩紅血珠。看着眼前這映照天地的滿目殷紅,血色與火光中賀重霄仿佛聽見冥冥之中有股皈依般的召喚,如廟中誦經般絲絲縷縷、溫柔悲怆,讓人想就此睡去。

要結束了嗎?可惜呀可惜,當年許下的願望與誓言卻是一個都沒能完全實現呢……

周匝的厮殺叫喊聲如潮水般悉數離遠退去,人間的一切七情六欲、悲歡離合仿佛都将與他無關,借着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賀重霄眯了眯眼睛,下意識地朝腰側摸去,凝結着血污的手最後握住的是那塊換了無數跟系繩卻從未離身過的鳳血玉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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