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夢回還

“胡天八月即飛雪。”

北疆的冬天總是來得很快。

建元二十一年的這個冬天是賀重霄在北域涼州過的第一個冬。上巳後未過多久,春末初夏時便有突厥游兵侵擾大煜邊境,故而聖上便派遣蕭憬淮前去涼州與其交戰。這半年來雙方各有勝負,三日前的這場戰役想來該是雙方在冬天積雪融化前的最後一場交戰。

經過這半年在沙場上的歷練,賀重霄的心性也成熟了不少,從一開始負責押運辎重、豢養戰馬的仆兵到正式參戰、馳騁疆場的新兵,雖說不至如天生神力的楊檄将軍那般橫空出世大放異彩,也立下了不少可圈可點的大小軍功,至少不再會在戰場上敵軍都要沖至面前卻仍握着刀劍猶豫躊躇了。

從昏迷中悠悠轉醒的賀重霄有些茫然,他眯着眼睛适應了下三天未見的刺眼光線,随着五感六識的逐漸回歸恢複,三日前戰場上的的記憶走馬燈般地在賀重霄腦海中一一閃過,最終停在了他替蕭憬淮擋下一個不起眼的護衛從背後偷襲射出的那一箭時,偷襲者失策的“啧”聲與蕭憬淮驚詫的眼神上。

“嘶——诶……”

昏睡初醒,賀重霄雖仍覺着身上虛麻無力,但畢竟在床榻上躺了三天兩夜,便下意識地想翻身活動下,卻發現身上的被褥被壓緊得不能動彈,他定睛朝下方一看,便見蕭憬淮俯身趴在床榻邊緣沉沉睡着。

見此情形賀重霄一個激靈,原本還有些混沌朦胧的神志頓時清明了起來,他扭頭環顧了一番四周,驚覺這正是主将所居的中軍帳後,心下一陣駭怪。

看蕭憬淮還未醒來,想來這幾日處理清理戰場、安置傷員等戰後瑣事也着實疲憊,賀重霄便也不敢再動,生怕吵醒了對方,便漫無目的地打量起了帳內火盆狐裘瑞炭等一些的取暖物件,視線最後卻仍是落在了距自己不過數尺的蕭憬淮身上。

蕭憬淮身上穿着的衣袍仍是三日前與突厥交戰時明光铠裏穿着的那件袖口還染着污垢與血漬的玄色長襖,他雙眼輕阖,睫毛低垂,眼下的一片烏青顯露出其主人這幾日的焦灼與勞心。此時的蕭憬淮雖少了平日裏那份惹人親近的謙和笑意,但卻讓賀重霄感到更加感真實。

見蕭憬淮的頭發上粘附着一只小蟲,賀重霄便伸手想捉住那只擾人清靜的讨厭蚋蚺,正當他剛小心翼翼地伸手撫上對方的發梢時,蕭憬淮卻迷蒙着睜開了眼。

“……你醒了?”

“豫豫豫、豫王殿下……”

見此情形賀重霄一時窘迫,結結巴巴了半天才捋順了舌頭,可等他想出言解釋時哪裏還能看得到所謂小蟲的影子?

心道這下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賀重霄幹脆放棄了無謂的解釋,趁對方還未完全清醒便迅速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恰巧打了個噴嚏。

“冷嗎?要不要再多加些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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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賀重霄的一臉欲蓋彌彰的尴尬截然相反,蕭憬淮像是并未察覺般地擡手揉了揉還有些惺忪的睡眼,啞聲關切道,漾着搖曳燭光的迷蒙眼神叫賀重霄看着心神一滞。

“不不不不……不用了……”

小臉通紅的賀重霄把頭搖得好似鼗鼓,心道這屋裏實在是太熱了,一定是因為炭火燒得太足所以自己臉上才會這麽燙得慌。

“別動!”見賀重霄搖了搖頭後想要支起身體向自己行禮,蕭憬淮用手壓住他的肩頭,略帶嚴厲地出言喝止,但随即他便又放緩了聲音,“你昏睡了将近三天,昨天夜裏才方退了熱,先前下的藥不少性情猛烈,軍醫說你小時曾受過寒氣,身體底子本就不算多好,再加上年紀還小,能不能醒過來算是命數。”

見蕭憬淮說着說着竟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紅了眼眶,攥成拳頭的指尖幾近青白,賀重霄心下一驚,轉而沖對方眨了眨眼睛笑着賣乖:

“嘻嘻……那看來我的氣運還算不錯咯?不對……或許是我沾了您的福氣也未知可否呢。”

雖然心知賀重霄是在出言寬慰自己,但蕭憬淮臉上的沉郁疲憊仍是掃去了大半,便也學着賀重霄的樣子眨了眨眼睛,勾唇笑道:

“是嗎……那你想怎麽報答我呀?要不要以身相許?”

“……”

棋逢對手,賀重霄是萬萬沒想到身為皇子的蕭憬淮能這般為“老”不尊,比起臉皮薄厚起來能比自己更不要臉,便心甘情願地被對方這麽将了一軍後願賭服輸,有些心虛地轉移了話題。

“……殿下,我們贏了嗎?”

“當然,能有你這般舍己的股肱良将難道還愁有攻克不了的池城?”

見賀重霄一臉凝重地望着自己,蕭憬淮便也收起了先前的調侃戲谑,只是省去了此番戰役消耗的諸多物資及并不比敵軍少上多少的慘烈傷亡。

聽到肯定後,賀重霄原本提着的心瞬間放緩了不少,又思及到那個戰場上意圖趁亂行刺蕭憬淮的叛徒,有些忿恨地亟亟道:“那那個意圖行刺您的叛将捉住了沒?您可知道他是誰派來的?”

“這些事情你不用擔心,安心養傷便好,至于那人的身份待我處理妥當後自會告訴你。”

聽到蕭憬淮這番不置可否的話語後賀重霄很是不滿地撇了撇嘴,但轉念一想關于那人的身份與結果遲早會在軍中傳開,以蕭憬淮看似圓通謙和實則軟硬不吃的執拗性子,再多加追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故而他便也沒再多加追問。

……殿下還真是只有在睡着之後才是最真實坦陳的。賀重霄在心中如是想着,不由嘆了口氣。

世人皆知皇五子豫王雖出身卑微,待人處事情卻進退有禮頗知分寸,擔得上“謙謙君子,卑以自牧”的名號,但賀重霄卻知道蕭憬淮身上背負了太多太多的包袱與無奈,畢竟戴着過節游玩的面具都曾讓他感到沉重與不适,更何況是一張在世人面前永遠都不能摘下的謙和假面呢?

這麽想着,賀重霄嘆了口氣,卻在吸氣時被炭火的氣味所嗆,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扯到胸前傷口的疼痛讓他的五官都皺成了一團。

接過蕭憬淮打來的溫水潤了潤嗓子後,賀重霄才漸漸止住了咳嗽。待蕭憬淮把自己手中的空杯接過去,賀重霄還沒來得及言謝便見對方擡手扯了扯自己的衣領。

“殿下您這是做什麽?”

見此情形賀重霄下意識地便握住了對方拽住自己衣領的手腕,并以另一只手護住了自己的衣領。而見賀重霄這一副別想逼良為娼的黃花大閨女樣,蕭憬淮不由有些哭笑不得,用眼神示意賀重霄往他衣服上滲出的血跡看去。

“你方才那麽一咳可能又把傷口牽扯到了,我只是想再幫你重新上下藥。你我本就同為男子,難不成你還怕與我坦誠相見?”

聽聞蕭憬淮此言,賀重霄也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着實有些過于激動,便有些讪讪地松了手,小聲喃喃了句:“……其實這點小傷沒什麽,在遇到殿下您之前我每次受了鞭打從來都沒上過藥,只是胡亂包塊爛布了事的……”

說罷,賀重霄一擡頭便撞上了蕭憬淮的目光,賀重霄覺得對方倒映着粼粼星光般的眼神中好像藏着些許寒潭毒蛇似的冰涼深意,但這深意究竟是什麽他卻是參透不出。

心知若是不讓蕭憬淮親眼瞧見自己确實沒事,他怕是還要繼續為此暗暗自責,略微思考了一會兒賀重霄便解開了上衣。

解開上衣後,賀重霄發現自己方才那下可能的确牽扯到了傷口,裹纏在胸前的紗布不知何時染上了一層殷紅,想來是傷口再度被崩扯開來了。

極為熟練地解開胸前的繃帶,看着右邊胸前的那個猙獰駭人的血紅窟窿,賀重霄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倒是蕭憬淮的眉頭見狀擰在了一起。

“你的力氣還未完全恢複,我來吧。”

見賀重霄努力去夠床頭藥包的手還在顫抖,蕭憬淮便拿過那個藥包,用藥匙挖出一勺藥粉小心灑在了賀重霄的傷口上,就像是在雪地初遇時遭受毒打一樣,從始至終賀重甚至都沒有悶哼一下。

上好藥後,蕭憬淮揮手制止了賀重霄的出言道謝,視線卻依舊停留在了賀重霄身上的那些累累傷疤上,“你我之間不必言謝,更何況你這傷本就是因我而受……”

“殿下,您是想問我身上的這些傷疤吧。”看出了蕭憬淮神色間的欲言又止,賀重霄也不避諱,直截了當道,“……這些鞭傷是我當時在那富賈家當家奴時受的,那富賈雖家財萬貫,但因脾性暴戾人緣卻十分糟糕,平日裏若是生意上有什麽不順心便會拿我這般的家奴撒氣。”

“若是一般的鞭打挨餓也不過是皮肉之苦,真正可怕的卻是若有家奴不長眼地忤逆了他便會被其丢到野外的毒蠍池去,被蠍子活活蜇死,想來我那天若是沒有遇到您便會是這個下場了吧……”

賀重霄的語氣雖是輕描淡寫,可描述出的事情卻是可怖到叫人汗毛倒豎。看着賀重霄胸前與後背上那如蜈蚣般蜿蜒層疊的密布傷痕,那些傷痕有新有舊,有鞭傷也有燙痕,卻都無一例外的矜牙舞爪猙獰可駭,蕭憬淮沉默了好一會兒,直視着賀重霄的眼睛用一種他從未聽過的嚴肅聲音啞聲問道:

“你究竟為什麽要替我擋這一箭?”

聽到蕭憬淮驟然問出的這個問題,賀重霄有些愣怔,避開對方視線輕聲道:“……下官為主上擋箭這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再者我剛才也說了,您也算是救了我一命,一命換一命,我與您這才算扯平了……”

“……僅僅是這樣嗎?”

也不指望一臉愣怔的賀重霄出言回答,蕭憬淮便自言自語般地開了口,一字一頓地緩緩道:“但我可沒有把你當做過下屬,從來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蕭憬淮:我把你當愛人你卻把我當上司?(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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