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仲秋夜

建元二十二年, 八月十五。

今日雖是阖家團圓的月夕佳節,但駐守塞北邊疆的軍營此時卻少了幾分“中秋天色變春光”的歡愉欣喜,多了幾分“此夕羁人獨向隅”的孤寂思鄉。

吐谷渾老可汗病逝, 新任可汗受曾居中原的生母影響, 自幼好讀漢書, 仰慕中原禮節法度, 有意對煜朝交好,然吐蕃贊普卻屢次從中作梗挑撥,叫原本因上半年擊潰□□偷襲而暫緩的邊域局勢再度籠罩上了一層壓抑的陰雲。

因北疆近來局勢瞬息萬變, 今年戍守的輪替因而延後了些許。新擢了左骁衛将軍一職的蕭憬淮下馬伊始, 心知此時正值多事之秋,又恰逢中秋月圓, 将士易生思鄉羁旅之前, 恐渙散軍心有損士氣,因而提前便差人往各個将士的家鄉遣送書信,趁着晡夕時分将其親朋同鄉從各地捎送來的書箋衣物依次發放給衆人。

日沉西山, 暮色四合, 營帳旁燃起的簇簇橘紅篝火與天際如盤明月灑落着的沉璧清輝交相輝映,借着這微薄的光線,不少将士們顫抖着雙手展開一封封跨越了千裏山河、滿載着相思離別之情的尺牍家書,

“殿下,您的包裹,裏頭有姚寶林和豫王妃寫給您的信。”

待取信的人群逐漸散去,一個先前一直低頭不語的驿差走上前來, 沖蕭憬淮俯身一拜後, 将先前有意遮擋面容的鬓發梳理耳後, 露出了帶着幾分陰斂沉厚的皎然面容, 此人竟是二皇子的心腹門客韓牧。

“多謝。”

接過韓牧送來的略顯沉甸的包囊,包裹中除卻兩封字跡隽秀的書信外還有一小盒層層包裹着的月團,蕭憬淮拿起一塊月團輕咬一口,雖然因車馬耽誤月團的味澤皆有所損,但僅此一口便叫他恍惚看見了那個曾經牽着自己稚嫩的小手撐傘帶着自己走遍深宮廊橋的溫婉女子。

“母妃近來可還安好?”

沉默了一會兒,蕭憬淮沖那驿差随口問道,顯然與對方頗為熟稔。

“陛下近來恢複了姚寶林的封號,并讓其重新搬回了蓬萊殿,但是卻甚少留臨……”韓牧略微猶豫了一下,終是道,語氣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慢條斯理,“……聽宮人傳聞姚寶林近來貴體抱恙,常感虛無乏力,叫禦醫來看也只是說是氣血虛虧的痼疾,看不出病因所在,這些月團也是其拖着病體親手給您做的,待此番戰役結束,殿下若有時間多去陪陪姚寶林吧。”

蕭憬淮聞言沉默良久,他自然知道母親每次送給自己的書信裏為了不叫自己擔憂,都是報喜不報憂,淨挑些宮裏的趣聞轶事,卻從不言說在宮裏受到的苦楚委枉。

“本王知道了……不知二哥近來如何?”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如何”這兩個字被蕭憬淮不着痕跡地咬重了些許。

馮生刺殺一事蕭憬淮并未宣傳言說,而是對外言說是突厥派來的細作,并未大肆外傳,甚至連賀重霄對此事都被蒙在鼓裏并不知情。但自從此事後蕭憬淮明面上雖沒有什麽表示,可暗地裏卻加緊了對二哥晉王的刺探。

“……除了晉王妃近來給陛下添了個小皇孫外,晉王最近倒是并未有何異樣,倒是四皇子齊王蕭憬淵殿下前些日子向陛下獻了七條安置流民和整頓吏治的策論,陛下看後聖心大悅,現下已派吏部和戶部的官員處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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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認四下無人韓牧便上前一步,沖蕭憬淮緩聲道,

“請恕在下愚鈍……”無意瞥到獨坐在曠野山崖上眺望落日餘晖的賀重霄,那驿差便将聲音壓得更低,幾近耳語道,“想來殿下現下雖處北疆,卻也知聖上近來正施雷霆手段肅清招安前朝遺勢,清除賀家餘黨一直是聖上的心頭大患,殿下何不趁此機會言破此子身份,将其交于陛下謀得聖心?”

“此事本王心中自有分寸,今後莫要再提起。”

“是屬下僭越,請殿下恕罪。”

雖對蕭憬淮屢次回護賀家遺子而心下不解,但韓牧此人顯然極曉分寸,聽出蕭憬淮平淡語氣下的不容置喙,他便再度抱拳請罪,并未在此話題上多加勸解。

“此番奔波當真是辛苦你了,叫你此番佳節都無法留在京都陪伴令堂令正。”

“殿下言重……韓某的命是殿下救下的,若無殿下當日仗義相救,便無在下今日,牧自知不才,卻仍願黃雀銜環、大蛇銜珠,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聽着不遠處隐隐傳來的鼎沸人聲與火燭噼啪的細響,知在此地逗留過久恐多生事端,沖蕭憬淮再度施以一禮,韓牧便再度低頭轉身離去了。

“你獨自一人在這裏坐了這麽久,都在看些什麽呢?”

慰問巡查完營中将士後,把手中拎着的兩壇父皇褒獎的西域特貢的烈酒往身側一放,蕭憬淮便毫不顧忌地在賀重霄不遠處席地而坐。

“回殿下,此處山崖視野闊朗,從這裏往下俯瞰便可見層林盡染、烏金沒山,故而多看了一會兒。”

早已習慣了蕭憬淮的神出鬼沒,新任校尉之職賀重霄也不見怪,因才加練完體術而依舊披甲的他起身沖蕭憬淮抱拳行一軍禮,得到對方首肯後便再度席地而坐。

“……哦?”聽到此番回答蕭憬淮不由有些詫異,“今日乃是月夕中秋,銀漢迢迢,皎月如盤,按理來說豈不是應賞這舒朗月色?夕陽餘晖每日黃昏皆可瞧見,可這玉兔銀蟾卻是一年才可見一次。”

“我卻以為并非如此。”擡頭看了一眼從東邊漸漸升起的滿月,賀重霄緩緩搖了搖頭,“……世人皆以為朝陽落霞乃循環無盡之物,實則每日升降之物卻是從未相同,再者若是如您所言,那每月中旬的圓月也就同意沒有什麽分別了。”

心知賀重霄今日竟異常的話多,其實和這些正在篝火旁與同鄉共話桑麻的征戍将士們的思鄉情懷并無本質分別,只是相較他們而言,賀重霄卻更似飄無定所的蜉蝣蘋末,甚至連自己的首丘故淵、血脈來源在何都并不知曉,

“這是母妃親手做的月團,此般甜膩之物我一人恐難以吃完……還有這兩盅美酒,前些日子你孤身潛伏刺探敵情立功之事我也不好明賞,這也算是一些補償吧。”将食盒與酒壇一一打開,蕭憬淮對賀重霄道。

“您知道我在乎的從來不是這些身外的黃白之物,但既然如此末将便也舍命陪君子了。”

嘴上雖如是說着,賀重霄卻仍将杯內斟滿的酒水一飲而盡,烈酒入喉,帶着幾分刀刺火燎的痛感,卻仍掩埋不住他前些日子無意聽聞的有關他的身世之事的心中麻痛。

“色澤若珀,酒香馥郁,入口凝華,回味綿長,不愧是特供美酒!”

冰輪東升,月華流轉,山崖青松下各懷心事的倆人除卻飲酒舉箸發出的細響外,一時寂靜無語,一壇酒水即将見底時,許是為其間醉意微醺所擾,賀重霄卻是先開了口:

“……所謂善惡相報,姚寶林此般知書達理溫文爾雅,上天自然會以溫柔相報,殿下大可不必過于憂慮。”

“希望如此吧……”

蕭憬淮聞言一怔,而後只是苦笑,這些年來自己做過的險惡計算之事怕是早已難以數清:四皇子泰山岳丈為首的許家倒勢、家大皇子蕭憬渭失去聖心褫奪王位暴斃于宗人府、二皇子與三皇子生隙……以上種種雖并非他完全一人所為,卻件件都與他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若是這世上真有因果輪回一說,他死後怕是定早就下阿鼻煉獄了罷。

但即便如此,蕭憬淮卻依舊願意相信輪回昭昭、報應不爽,若有任何惡穢報償便沖着他一人獨來便好,只要能讓母親一生平安喜樂,自己死後哪怕粉骨碎身、斷魂噬骨都無所謂了。

蕭憬淮并不愚鈍,他當然知道近來不知是哪個居心叵測之人在軍中四散謠言,抖出了賀重霄乃前梁朝重臣餘孽一事,哪怕他早知這個所謂的“謠言”确然屬實,也心知同樣并不癡傻的賀重霄恐怕早就對此心生疑窦暗自猜疑,如韓牧所言那般斬草除根一箭雙雕自是上佳之選。

可不知為何,向來只費心于權謀策算、手段雷霆的自己此時卻猶豫了,但究竟在猶豫踟蹰些什麽,卻是連蕭憬淮自己都也難以弄清。

賀重霄平日裏素來沉默寡言,平時滴酒不沾,但一旦借酒澆愁起來卻定是酣快暢飲、不醉不歸,寒霜般的月色自松林枝桠的罅隙穿透而過,輕柔而不倚地灑滿寫滿人世沉浮悲歡的廣袤大地,将兩人身後的影子映照糾葛在了一起,但于此時各懷心思的他們而言卻是咫尺天涯。

月輪西移,兩壇烈酒壇底漸露,賀重霄酒量雖然不比蕭憬淮差,可因全程只顧着悶頭喝酒,自是比蕭憬淮醉意更盛許多。

見眼前的蕭憬淮由一個變成了三個,賀重霄揉了揉眼睛,為了更好地看清對方,他便醉醺醺地将腦袋湊到蕭憬淮面前,眼睛像尨犬般濕漉漉的。

随着年齡的增長,少年的眉眼逐漸舒展長開,朗目舒眉,豐神俊朗,蕭蕭如風,軒軒似霞,渾身上下都帶着股古木虬枝般的剛勁不屈的冷峻勁兒,加之其年紀不大卻已履立戰功,涼州城裏早已有閨中少女對其芳心暗許,只是賀重霄很少把心思放在這方面固然才并不知曉。

雖說酒味并不好聞,可蕭憬淮卻并未躲閃。

“……我這段時日聽過軍中關于賀家的的傳聞……嗝……您為什麽不殺我,還要說喜歡我……”

面對賀重霄這番有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質問,蕭憬淮只是靜靜聽着并未言語,過了片刻,他才緩緩開了口,卻是反問:“……那你呢?你恨我嗎?”

“我?我不知道……我明明本該恨您,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可就是……就是怨恨不起來……”

迷迷糊糊地斷續說出這句有些支離的話語,像是為了恢複些許神志,賀重霄眯了眯眼睛擡頭湊到蕭憬淮面前,平日裏總是軒然明朗的眼中此時卻平添了幾分撩人的迷離醉意。相隔咫尺,四目相對間,甚至能聽得到倆人彼此交錯的呼吸和對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殿下,我不知道您上次同我說的那些話是不是只是您的一時興起,畢竟您身上背負着豫王府的重擔,保護姚寶林的願望以及庇佑天下蒼生的責任,我這般無名小卒想來都不在您的謀劃布局的考量範圍之內。”

“可是從始至終,我對殿下說過的每一句話,無論是想要馳騁沙場建功立業,還是想守護一方太平無恙海晏河清……包括那句喜歡心悅于您都是真的。”

話音未落,借着這股子朦胧醉意,賀重霄便仰頭吻上了蕭憬淮的嘴角。

被驟然襲唇,蕭憬淮先是一驚,饒是自持多謀如他都一時腦內空白,無數煙花炮仗在腦內噼啪乍響,那些勞什子宮廷禮教、倫理綱常被他一時抛之腦後——捧起賀重霄的臉龐,蕭憬淮加深了這個有些不明不白、帶着些含糊意味的吻。

畢竟年紀不大加之酒勁作祟,賀重霄的這個吻不帶任何技巧,更像是一種對自己心意的胡亂表證。被賀重霄這般發酒瘋似的啃咬弄得哭笑不得,蕭憬淮将賀重霄的一撮碎發別至其耳後,湊在他耳邊嗓音低沉喑啞道:

“乖,張嘴。”

賀重霄雖聽得迷迷糊糊不大真切,卻仍乖乖松了牙.關上的力道,唇.齒交纏,賀重霄更加用力地抱緊了蕭憬淮的脖頸。

這個吻很綿長,帶着些難舍難分的意味,待到倆人相互松開時皆是面色微紅。

“殿下……”

賀重霄那雙一貫冷峻凜然瞧不出絲毫神色的眼睛此時卻染了幾分別樣的昳麗神色,賀重霄似乎仍想出言說些什麽,可卻抑制不住眼皮的沉重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後沉沉睡去,在被人摟扶住的瞬間,他恍惚聽到耳邊傳來了一聲模糊細微的自嘲嘆息:

“神機妙算又如何?這世間總有些人會不在你布下的經緯章法之內。”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作者有話要說:

小蕭景淮: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是他先來親我的(一臉正經)

小賀重霄:……這就是您趁機占我便宜的理由?雖然我也樂意(扭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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