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心灰燃
因司馬崇将其計劃透露給了賀重霄, 故而蕭憬淮也提前調兵援救陪都洛陽,這場司馬崇暗中籌謀十數載的謀逆奪權卻在短短數日間被朝廷以雷霆手段全然鎮壓了下去。
司馬崇的屍首被斬下懸于城頭,其屍骨更是慘遭鞭撻面目全非不成人形, 至于随于其的浩蕩數萬人馬也無一幸免, 累累白骨聚積于京都郊野, 做成了令人簡直喪膽的可怖京觀。
煜朝開國至今将近三十餘載, 一直偶有風聲端倪的司馬舊部終于被毫無漏網地連根拔起,自此天下只有蕭氏,再無司馬。
若說數月前的司馬氏舊部造反被鎮壓是明面上的伏屍數百、血流漂橹, 那此番對司馬崇及其下屬的處置便是暗地裏的陰謀暗算震駭四方。這股寒蛇吐信般的冰涼恐懼化為柄柄利劍懸挂于諸臣頭頂, 叫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朝野之上一時陷入了人心惶惶的陰雲之中。
賀重霄因施離間苦肉計克敵有功故而還是重新被擢升至懷化将軍一職, 經歷此事後朝堂上倒也沒有人再在明面上出言反對。至于那些因此番一役而空缺的官職也逐漸遴選補齊, 一切都在慢慢恢複原本應有的軌道。
街巷間小販的叫賣吆喝依舊不絕于耳,平康坊裏依舊莺歌燕舞紅袖招展;朱門高樓間依舊饫甘餍肥漿酒霍肉,市井寒門依舊弊衣箪食蓬牖茅椽。人性總是健忘的, 随着時日的逐漸流逝, 這件事情很快便消失在了衆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中再也無人問津,畢竟太陽每天依舊東升西落,不過是這世間少了一個曾經風光無量生殺予奪的家族, 多了數萬無足輕重的幽幽亡魂罷了。
“重霄。”
一聲帶着些缥缈意味的輕喚自門外傳來,坐在堂前小院中等着的賀重霄并沒有感到絲毫驚異,只是仰頭飲下了樽內瑩亮透徹的竹葉青。
許是前日下了場秋雨,今日的月亮顯得格外皎潔皓亮, 明月如盤, 樹影婆娑, 似水如霜般的清透月輝不偏不倚地輕輕淌過人間的每一個角落, 給世間萬物悉數蒙上了一層淡淡煙白。
又是一年月明時。
人影走近,花崗石桌上多出的那柄賀重霄前幾日混戰時落下的佩劍,劍鞘的缺破裂痕之處皆用瑪瑙翡翠曜石等玉石精心填補上,原本樸實返古的重霄劍頓時多了幾分灼目的雍容華貴。
賀重霄見狀神色依舊如月色般波瀾不驚,只是再度輕啜了一口玉樽內的竹葉青,酒水入喉,餘味無窮,可不知為何本該潤人心脾綿甜悠長的竹葉青此時在賀重霄嘗來卻是唯餘苦澀。
“陛下,深夜微服出宮着實不妥,這等小事派遣下人來做便好。”
與平日裏總是身着甲胄官服不同,賀重霄今夜只和衣一襲月白單衣坐在院中,桂花樹下的他神情淡淡,微眯的眼尾卻又帶着幾分疏遠迷蒙的蠱人醉意,清輝月華流轉于他的發梢眉眼,映照得他好似下凡的谪仙。
對于賀重霄這番“驅客令”蕭憬淮并未在意,卻在上前看見賀重霄鎖骨脖頸上的傷痕時皺起了眉頭。
“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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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不過是在戰場上受了些小傷未愈罷了。”
賀重霄的語氣雖是輕描但系風輕雲淡,但蕭憬淮眼中卻是愈發陰鸷淩冽,他上前拉開賀重霄本就微敞的衣領,那道血窟窿般的入髓箭傷便映入了他的眼簾。
“之前為何不說?”
面對蕭憬淮的厲聲诘問,賀重霄只是苦笑:“……陛下您又何必如此自欺欺人?您的計謀我遵照了,司馬氏也覆滅了,臣與殿下您現下不過只是君臣罷了,您不必如此打一棍子給顆糖的,何況這糖不甜,反而苦得澀口。”
見賀重霄說罷便想繼續自顧自地酌酒痛飲,但他伸向酒壺的手卻摸了個空。
“你身上有箭傷還喝酒!?”
哪怕登基之後蕭憬淮雖有“性情無常酒色之徒”的惡名在外,可面對朝臣百姓他卻依舊如少年時那般甚少表現出自己的心思情緒,哪怕是面對芸芸後宮佳麗,他都向來不分軒轾雨露均沾,從未偏愛獨寵過任何一人。
可是現在此刻,面對一心只想與自己劃清界限的賀重霄,他卻再也難以維持平日裏那副虛假面容。蕭憬淮一把扯住賀重霄的衣領,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目眦欲裂地瞪着眼前這張熟悉無比卻又出塵陌生的臉。
四目相對,氣息交錯,和曩昔崖畔月下何其相似?但賀重霄的眼睛裏卻依舊看不出分毫情緒,一如一灘深邃平靜的碧波湖面。
見蕭憬淮此般極為少見的暴怒,沒有絲毫畏懼閃避,賀重霄筆直迎上對方那帶着雷霆千鈞般的壓迫的暴戾目光,嘴邊依舊噙着淡然笑意:“陛下,您是高高在上的萬民之君,微臣的這些小傷着實不值得您這般大動肝火。”
“你在怨朕。”
蕭憬淮的聲音低沉沙啞如黃鐘大呂,眼神卻陰戾恣睢得仿佛下一秒就能置人于死地。
“并無。”賀重霄搖了搖頭,“以身許國,乃心王室,守護大煜根基,庇佑千萬黎明百姓本就是臣的一生追求與夙願之所在,又何談怨念?但臣與陛下是君臣,便理應以君臣之道相待。”
“陛下,君臣有別。”
“賀重霄……在你面前朕可以不是君,而你也可以不是臣!”
蕭憬淮揪住賀重霄衣領的力道再度加重青筋暴起,眼中升騰籠罩的寒涼戾氣叫人不禁膽寒觳觫。
“可那時陛下您并非君,臣也并非臣。”
因依舊被對方拽住了衣領,賀重霄有些費力地微微側過頭去,垂眸看向石桌上放着的那柄填補着西域特貢珠玉寶石的破損重霄劍,看着蕭憬淮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就像前日的那場磅礴的秋雨沖刷不幹淨太極宮前的屍骸血泊留下的腥臭,破損的劍鞘鑲嵌上了寶石珠玉也不再是原本的模樣一樣,臣與您也早就不再是過去那般了。”
“現在,您是君,而末将卻是臣。”
說完這句話後,賀重霄便不再言語,但盯着對方雙眼的視線卻并未偏移收回。
看着賀重霄如小時候那般淡漠而倔強的帶刺眼神,就像當年月下那個吻後心中對自己“究竟是他醉了還是你醉了”的暗自嘲諷,蕭憬淮心下陡然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名焦灼。
這般焦躁簡直……簡直不像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可自己到底在逼問些什麽呢?思及于此蕭憬淮眼中燃騰的星火霎時黯淡了下去。
在這場無聲的對峙中,終是蕭憬淮先認了輸,他松了手上鉗制的力道,冷哼一聲後轉身拂袖而去。
看着蕭憬淮逐漸隐沒于蒼茫夜色的背影,賀重霄并沒有露出如蒙大赦的放松神色,卻仍舊只是苦笑,心下卻像是被人生生剜去般空空落落——
哀莫大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