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卷中人
“咳咳咳……”
一陣劇烈得像是要把五髒六腑全部吐出的咳嗽後, 臂上插滿毫針的賀重霄終于悠悠轉醒,但卻覺得嗓子裏像是有火焰在灼燒般一陣刺痛。
見賀重霄終于蘇醒方才施針的宋禦醫這才擡起衣袖擦了把額頭上滲出的密麻汗珠,長籲一口氣。畢竟他當時領命在南熏殿候着的時候, 見當今聖上抱着昏睡不醒的懷化将軍賀重霄闖入大殿時候, 蕭憬淮可怖青黑的臉色簡直比無常厲鬼還要吓人, 雖然聖上從始至終只是陰沉着臉色一語不發, 可宋禦醫知道,要是賀重霄沒能醒來,那自己即便不死多半也斷不可能再活得痛快。
喝下宮人遞來的水後賀重霄仍覺得嗓子幹澀腫痛得吓人, 腦內也像是有一柄斧頭般要生生把自己鋸成兩半, 他本想出聲問清自己現下究竟在哪,可發出的聲音卻像耄耋老人般沙啞不堪。
“唉唉……別動別動。”
見賀重霄有意支起身子卻力不從心地重新癱軟了下去, 宋禦醫連忙出言制止, 又吩咐下人端來晾了一會兒的湯藥給賀重霄喂下後,擡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須,嘆了口氣, 頗為無奈道:
“唉……現在的年輕人怎麽就這麽不惜命, 有着封侯萬裏的鴻鹄之志固然是好,可‘少年妄意慕功名,老眼看來一發輕’。你本就因久經沙場而渾身沉疴舊疾, 刀傷、箭傷、鞭傷交疊在一起。不過好在你身體底子不差,少年時沒少吃些滋補之物吧?要不然你這下可真就難再睜開眼咯。”
宋禦醫已年近近古稀,術精岐黃,仁心仁術, 端的是一副杏林妙手, 可就是為人唠叨絮聒了些。心知對方也是好心, 加之也實在是使不上氣力, 賀重霄便也不再試圖亂動。
宋禦醫又絮絮叨叨了一會兒一些養傷的注意事項,又向千叮咛萬囑咐地向照顧的宮人重複了三遍煎藥的藥方、順序甚至火候,又甩給賀重霄一句“年輕人不要太急功近利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嘛”後,才轉身離開了殿內。
宋禦醫走後,賀重霄許是真的太過疲憊,賀重霄又蜷在被褥中沉沉睡了一個多時辰,等他再次醒來時擡頭望了眼窗外,便見似血如幻般的橘紅彩霞不知何時已鋪滿了大半個蒼青色的天空。
見時候不早,賀重霄稍微舒展了一下肌肉後便緩緩下了地,雖然有些久未拉伸的酸脹無力,但想象中那翻山倒海般的疼痛卻并未襲來。
許是宋禦醫的醫術着實高明吧,賀重霄這麽想着便披上了那件搭在一旁紅木衣桁上的大袖披風朝殿外走去,未曾想卻被門口的守衛所攔。
見賀重霄面色不善,将其攔住的侍衛出言皆是道:“賀将軍,陛下有旨,讓您在殿內多加休整不要出殿走動,陛下等會會親自來見您,下官已命人備了晚膳。”
聽聞此言,賀重霄不由皺起眉頭,但見那守門的侍衛一副堅定決然的模樣,便也不再糾纏,轉而踱回了殿內。
見堂中的檀木案幾上已然有宮人開始往上頭布施菜飯,既然出不去這道門,本就昏睡數日饑腸辘辘的賀重霄也不至于和這佳肴珍馐過意不去,便落座案邊舉箸吃起了起來。
許是因思量自己昏迷初醒,這頓食膳并不似宮中一貫的禦膳那般甘旨肥濃,但卻并不寡淡,依舊叫人食指大動尺頰生香,賀重霄向來是個“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之人,故而這般清淡的菜肴對其來說反而更為合口。
Advertisement
膳後,因出不去這宮殿賀重霄便幹脆在這殿內轉了起來,與賀重霄見過的兩儀殿宣政殿相比,這座宮殿的布局擺設顯得較為簡練,雖少了些許藻井彩畫、雕梁畫柱,但據其重檐庑殿頂的屋頂規格和極為考究精巧的布設來看,想來只能是皇帝朝後休息的南熏殿了。
當賀重霄把南熏殿轉了個七七八八,他又舒展了一下筋骨後便打算走回中堂,卻忽有一張畫卷從自己眼前一閃而過。雖說那幅畫卷的擺放之處極為隐秘,可像是被冥冥之中的什麽牽引着,賀重霄仍是停下了腳步朝那隅角落緩踱去,之後一幅略顯陳舊的畫卷便映入了他的眼簾——
那幅畫卷卷幅不大,畫技手法也略顯青澀,可用筆用墨卻頗為大膽,帶着股少年牛犢的風發意氣。卷上以皴點勾勒出遠山近石和幾株蒼勁挺拔的松竹,又以點染數筆勾勒出樹下的一個小小人影。雖然畫上有着大面留白,筆法也頗為随性寫意,可賀重霄卻依舊能一眼認出那樹下崖前之人不是別人卻正是自己——
樹下的少年倚松靠竹,右腰挎劍,左手拎酒,頭發因還未加冠而并未完全束起,故而發絲與衣袂一起随風飄揚着,渾然一副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風流少年郎模樣。
賀重霄見此不禁愣怔在地,往昔的回憶如潮水般湧灌回溯而來,他記得蕭憬淮是曾說過要給自己畫一幅畫像并将其一直保存下去,可當時的賀重霄卻不過将這句話當成了一句玩笑,只是笑笑卻并未當真。
畢竟彼時貴為皇子、而今尊為天子的蕭憬淮什麽沒有呢?不要說那價值連城的明月珠青玉案雙玉盤了,就算是天下蒼生都盡在其掌握之中,又何須給他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畫像,并且還将其一直保存下去呢?
懷着複雜的心情,賀重霄有些茫然混沌地向中堂走去,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坐下捋捋腦內的一團亂麻時,便聽得殿外的宮人高聲通傳,當他回起頭時對上的已是蕭憬淮那雙顯露出疲憊的微紅雙眼。
如此驟然相見賀重霄竟一時有些無措,明明自己不過只昏睡了短短數日,可不知為何他竟覺得恍若隔世。
椒風殿的那場大火就像是那落迦中的業火般,将賀重霄的心魂精魄全然淬煉了一遍。故而當蕭憬淮大步上前把他抱在懷中時,賀重霄并未抗拒,反而悄悄伸手環住了對方的背脊。
片刻後,賀重霄終是覺得有些奇怪便輕咳了一聲,蕭憬淮見狀以為是壓到了賀重霄身上的傷口,便立即松了手上的力道,神色關切道:“壓到你身上的傷了?”
賀重霄聞言不知怎地腦內又浮現起了方才看到的那幅畫卷,心中陡然竄出股說不清道不盡的情愫,便垂下眼眸莫名有些心虛道:
“微臣無事,叫陛下憂心了,只是不知小皇子如何……”
對賀重霄這般轉移話題,蕭憬淮面露不豫。
“你進去救他時将他護得很好,他自是無事。在你昏迷時朕已下旨将他過繼到皇後膝下,過幾天便會挑個吉時讓禮部拟好玉牒。林氏脾性溫婉且一直都想要一個孩子,她會好好待他的。”
直視着賀重霄有些閃避的眼睛,蕭憬淮一字一頓道:
“朕問的不是他,是你。”
“微臣剛才說了,無事……”
見賀重霄脫口又是無事,蕭憬淮眸色一暗,嗓音中多了幾分深沉。
“可宋禦醫卻和朕說你身上有很多沉疴舊疾,甚至體內還殘有餘毒,你難道要說是宋禦醫的診斷出了差錯?”
“賀重霄,你不要總想着騙朕,無論是傷還是心。”
聽聞此語賀重霄心下一驚,擡頭對上的是蕭憬淮那雙似笑非笑的琉璃鳳眸。
“你以為朕不明白嗎?這十三年來的朝夕相處便是個癡兒想來心下都已了然,不過你自己卻是越來越在閃避。”
蕭憬淮所言不錯,随着年歲的增長,尤其是當賀重霄助蕭憬淮登庸納揆之後的這五年更是如此。賀重霄一直在不斷地躲避不斷地逃避不斷地退縮,自幼習得的都是些孔孟聖賢之道的他只想将二人的關系維系于那簡單的君臣綱常中,君臣佐使,都俞籲咈,不敢也不想僭越分毫。
賀重霄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這麽做沒錯,可是今日不知為何,他卻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這般堅守簡直是一出令人覺得啼笑皆非的掩耳盜鈴。
“朕知道,朕一直以來都是個狠心薄情的寡福之人,朕先前一直未有子嗣想來也是上天降罪的懲罰,這一路走來朕殺了很多人,害了很多人,也失去了很多人,可朕卻不想再失去你。”
看着蕭憬淮的炬火般鮮活誠摯的目光,不知怎地賀重霄忽而想起了當年在北疆并肩作戰大破突厥凱旋而歸的那個前夜,兩人立于營寨之上的崖頭俯瞰城內萬家燈火,立下的安內攘外、名留青史的豪情壯語時蕭憬淮眼中的炯然目光。
只是在此時此刻,蕭憬淮眼中裝着的不是江山社稷蒼生百姓,而只有他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走劇情的時候想寫感情戲,寫感情戲的時候想走劇情…
當代寫手日常迷惑行為(笑哭)。
-
雖然知道把劇情卡在這小天使肯定會想打我,但玉山我還是很不道德地把劇情卡這了…(笑哭臉被拍飛x)
下一章不出意外除夕晚上九點渣.浪公子的豪華馬車不見不散咯(滑稽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