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長好夜

翌日仲秋清晨, 宮中便傳來了鐘家餘孽鐘一鳴意欲行刺聖上未果而被捕下獄一事,這條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般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內便如同暗流般傳遍了京都的每一個角落。

想起昨日夜裏的那番出宮相見, 賀重霄心下頓時了然, 這大抵又是對方引蛇出洞的計謀的一部分吧。

隅時, 已經晉為三品婕妤的鐘宛晴聞訊而來, 不顧依舊挺着的肚子她跪在兩儀殿前苦苦哀求守門的侍衛讓她進去面見聖上為兄長求情。

那守門的侍衛見鐘宛晴身懷龍嗣便也不敢大意,略微猶豫了一會兒後便轉身進了兩儀殿,可當他過了片刻後從中出來後卻是面色猶豫, 沖鐘宛晴好言好語地勸說道:“鐘婕妤……聖上現下正在議事, 恐怕沒法見您,請您先回吧。”

“……您再通融一下不行嗎?妾身只有這一個哥哥……算妾身求求您了……”

鐘宛晴哭得淚眼婆娑梨花帶雨, 可那侍衛卻依舊不為所動, 并以劍鞘挑開了鐘宛晴攥住自己衣角的手。

“鐘婕妤,您別再為難我們了,您先回去, 等聖上空閑了我們自會告訴他的。”

“……妾不走。”

見央求無果, 鐘宛晴擡手抹去眼角滑落的淚痕,神情堅定地沖兩儀殿內擲地有聲地喊喊道:“既然陛下現在沒有時間見妾身,那妾身便跪在這裏等着, 什麽時候陛下有時間了,妾身什麽時候起來。”

說罷,鐘宛晴便有些吃力地俯身向着兩儀殿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當她再度起身時她頭上本就無暇顧及不過随手一插的碧玉發簪落地摔成了兩半, 瀑布般的滿頭青絲也随之滑落腰間, 滴滴殷紅鮮血自額角緩緩滑落, 可她卻并不在意。

鐘宛晴這一跪便是一整天。

其間不知有多少侍衛宮人上來勸她回宮不要再蹚這趟渾水, 陛下對于這番行刺已是龍顏大怒了,可鐘宛晴卻依舊長跪不起。有心善的小宮女心疼這位平日裏平易近善解人意人的主子,便給鐘宛晴送來了飽腹的飯食和禦寒的披風,可她卻依舊搖頭拒絕,鐵了心的要面聖求情。

終于,待到日入,跪了整整大半天而滴米未進的鐘宛晴終于遭受不住,側身暈倒了過去。兩個一直看護在其身旁的小宮女見狀連忙上前想把自家主子送回晴月殿,卻見鐘宛晴方才跪着的地方淌出一片鮮血。兩個小姑娘被吓得面色慘白放聲尖叫,引來了掌事女官,那女官也算是當機立斷,一面派人把鐘宛晴送去最近的椒風殿,一面急忙叫來了太醫與穩婆。

元曜五年,八月十五。

麟德殿內觥籌交錯莺歌燕舞,蕭憬淮坐北朝南朝,手執酒觥,沖入京朝聖的南诏使臣遙遙舉杯,談笑風生間進退有度、頗融兩國禮法,其間亦不乏巧妙诙諧之語,頗振大國之泱泱國風,叫入京使臣無不心悅誠服,贊嘆蕭憬淮之聖明燭照。

而椒風殿內現下卻不時傳出女人聲嘶力竭的尖利哭喊,濃厚的血腥味伴随着一線之隔的生死在整座殿堂內彌散蔓延,來去的宮人皆是行色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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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在第二天醜時,那條嶄新的小生命終于來到了這個世界。見是一個雖因早産而有些瘦小、卻仍舊健康的小皇子,忙碌了好幾個時辰的穩婆宮人無不松了口氣,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至于鐘婕妤,雖說因這幾日憂勞過度有些虛弱,但好在其平日裏的身體底子并不算太差,故而雖有所驚險卻好在是一場虛驚。

見母子平安,待至後半夜,先前忙碌着的穩婆宮人便也散去了大半。然而快到卯時時椒風殿卻忽而燃起了熊熊烈火。

因大多宮人不是在麟德殿內奉職做事就是已經安寝,故而當回祿降臨時除卻幾個跟在鐘宛晴身邊留守椒風殿外的宮女,一時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沖進火海将被困其中的鐘宛晴與小皇子救出之人。

而朝椒風殿內望去,只見鐘宛晴端着一盞燭燈伶俜立于火海中,手上依舊沾染着并未幹透的脂油,沖天的火光映照着她隽秀姣好的面容,她的臉上雖毫無表情,可低垂的眼角卻顯露出其主人心下的哀婉悲涼。

“鐘婕妤!您快抱着小皇子出來呀鐘婕妤!”

椒風殿門外幾個宮女拼命敲打着從內鎖住的宮門,朝火光中的鐘宛晴高聲大喊,甚至有幾個平日裏常受鐘宛晴照拂的小宮女的聲音中都帶上了些許哭腔。

“……鐘婕妤您快出來呀……嗚嗚嗚……您此番誕下小皇子陛下一定會褒獎您的,您別想不開啊……奴婢們平時受您的照拂頗多,不想……不想看您葬身火海啊……”

聽着門外宮人們的抽噎啜泣混着屋內新生兒的放聲啼哭,鐘宛晴的神色柔和了不少,可是下一瞬她便恢複了先前的凄然神色,瘋魔般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褒獎?他若真的那般在乎豈會讓我在殿前跪上一天?若真是在乎又為何不來看這個孩子一眼?那個男人所在乎的不過是叫這天下江山永世姓蕭罷了!把人捧得飄然上天後再一棍将其打入地獄瘋狂踐踏……他又是何其狠心,何其無情……”

“最是無情帝王家,最是無情帝王家啊……”鐘宛晴喃喃自語着,失焦的眼神像是被奪去了靈魂般空洞茫然。

“……可是您想想小皇子啊!他還那麽小,還沒有睜眼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您真的忍心嗎?”門外的宮女們不斷拍打着緊閉的殿門,用哭得沙啞的聲音繼續哭喊道。

一聲襁褓中嬰兒的尖利啼哭聲拉回了鐘宛晴殘存的一星神志,她走到不遠處的搖車前,看着襁褓中那個因煙熏而哭得小臉通紅的雪團兒,鐘宛晴的眉眼間帶上了幾分初為人母的溫柔。

“……孩子,你也別怪娘狠心,你身上流淌着鐘家‘罪臣’的血,便是能僥幸活下這一生也必定受盡世人白眼命途多舛,只希望你來世不要再投生帝王家,找個小人家過上平平淡淡的生活吧……”

說罷,一滴淚水自鐘宛晴腮邊緩緩滑落,她俯身輕輕吻了吻襁褓中小臉漲的通紅的孩子的額頭,在宮人的尖叫與小孩的啼哭聲中縱身沒入了火海。

火勢越來越大,終于有些宮人從睡夢中蘇醒後聞訊趕到,開始提水救火,但卻礙于大多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姑娘,故而雖拼命撞門卻仍未能把那緊鎖的房門打開。

就在衆人絕望之際,受不了宴會的冗長出來醒醒酒的賀重霄見火光映紅了麟德殿南面的天空,隐約間又可聽見宮女們聲嘶力竭的哭喊求救,當即定了心神朝後宮疾步走去。

也不知是否是守門看護的宮女都已經跑到椒風殿去幫忙,賀重霄一路行得暢通無阻。當一衆驚慌失措的宮女見到賀重霄時,已是來不及糾結這些男女大防之事,連忙齊齊跪在他面前淚眼婆娑道:

“……賀将軍,求求您救救小皇子!求求您,求求您了!”

說罷,其中為首的宮女木兮便向賀重霄“碰碰”磕起了響頭,她是鐘宛晴自娘家帶過來的貼身婢女,與其感情深厚情同姐妹,甚至可以說是其的閨中好友,見鐘宛晴此般舉動心下自是悲恸。

聽聞木兮此言,又看了看火勢愈演愈烈的椒風殿,賀重霄心下頓時了然,來不及問殿內為何走水。上前撞開緊鎖的殿門,賀重霄解下身上的披風舉在頭上後甚至來不及浸濕便亟亟闖入了火海。

“皇上駕到——”賀重霄闖進火海未久,便聽得椒風外傳來了宦官的尖聲通禀。

因鐘宛晴身邊一個宮女冒死闖入麟德殿,在衆臣驚駭的目光下向蕭憬淮無語倫次地禀告了椒風殿走水一事,故而蕭憬淮便提前散了宴,命下人安頓好前來拜谒的南诏使節後便率領侍衛趕到了并不算遠的椒風殿。

“怎麽回事?”

見蕭憬淮出現,本就被這場無妄大火整得驚魂未定的宮女們此時更是大驚失色,戰戰兢兢的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地磕頭求饒。

好在木兮一直跟在鐘宛晴身邊,也算得上是宮中的老人,故而很快便鎮定了心神,沖蕭憬淮俯身萬福後,斂衽道,卻是有意省略了何故着火:

“回陛下,椒風殿內方才走了水,鐘婕妤為火浪噬沒,新生誕世的小皇子卻仍舊還在裏頭,賀将軍方才聞訊而來闖進殿內救小皇子去了……”

聽到“賀将軍”三個字,蕭憬淮的神情一滞,卻是驟然攥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節發白得駭人。身為帝王蕭憬淮向來頗具城府不動聲色,可他現在卻是面目猙獰扭曲到幾近咬牙切齒。

望着那已然不可能再有人闖入援救的熊熊烈火,蕭憬淮雙目怒睜,眼眶赤紅得像是似乎随時都能湧出血來,他用低沉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嘶聲喝道:“……再調人來!無論用什麽辦法都要快點給朕把這火給滅掉!”

等待,無盡的等待。

看着眼前交織如梭的慌張忙碌的救火宮女侍衛,蕭憬淮只覺像是墜入冰窖般渾身發冷,這種無力他只在小時母親害了時疫夜夜嘔心咳血時才體會過。蕭憬淮腦內一片空白,他像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孩般手足無措,甚至連禱告上天都來不及想起。

往日朝夕相處的一幕幕在蕭憬淮腦內走馬燈般地逐一閃過:雪地初遇,上元誓言;佛前起誓,舍生擋箭;馳騁沙場,把酒言歡……

蕭憬淮此時才驚覺,不知從何時開始,賀重霄已經全然融進了他的生活,成為了一部分不可分割的特殊存在。

一直以來總是以假面示人的蕭憬淮此時卻再也無法抑制住內心澎湃湧出的驚慌失措,他怕了,真的怕了。

他怕從此往後天下蒼茫再無知己唯有他一人,他怕睡在高不勝寒的龍床寶塌上每日拂曉時醒來俱是被夢魇相纏。

他怕失去他。

黃袍加身出震繼離後,蕭憬淮以為他擁有掌控了天下,擁有着生殺予奪加膝墜淵的無上權勢,可到頭來他才知道原來自己不光仍舊一無所有,反而在不經意間失去了太多太多。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當蕭憬淮眼前發黑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時,只聽衆人一陣驚呼,便有一身量挺拔矯健的人影從如晝的火光中逆光踏步而來。那人的衣袍甚至發梢都被那烈火燒焦灼傷,身上披着的那件披風更是殘破不全漆黑一片,全然看不出原有的顏色,但他懷中的抱着的嬰兒卻是被其護得安然無恙毫發未傷。

“哈咳咳咳咳……”

在宮女們歡呼雀躍着上前接過他懷中昏睡的小皇子後,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胸腔般,賀重霄無法抑制地瘋狂咳嗽了起來。

“咳咳,謝……”

在接過遞來的溫水後,賀重霄強撐着意識沖對方啞聲道謝,聲音卻是嘶啞得不成樣子,而當他喘着粗氣看清面前之人的樣貌後,卻是心下一驚,正欲翕動嘴唇言語些什麽,可只吐出了小半個音節,他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識還是被那雙不知名的大手生生剝離了去。

滿月漸淡,東邊的天際不知何時泛起了魚肚白,初升的旭日不偏不倚無悲無喜地照耀着人間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

天亮了。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覺得虐裏磕糖比單純磕糖更快樂嘛hhh(我這該死的危險想法x)

事實是,渣皇終于認清了自己的內心,接下來可以開始闊樂磕一段時間甜甜的糖還有車車(///)啦嘿嘿=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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