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曙後星孤
從彌勒佛肚皮上的縫隙向外看,李合月窺見興元府秋夜的寒天上,孤懸着一顆荒星。
這裏是興元府城外的一間廢棄古廟,原是彌勒佛的道場,如今破敗了,成了無人踏足的所在。
從華原郡一路奔逃而來的小娘子李合月,此刻就在這大肚卧佛的肚子裏藏着。
才十三歲的小娘子,身量并不高,只需蜷縮起手腳,就能把自己藏身于佛像的大肚裏,安靜地躲過鬼火狐鳴的深夜。
在一盞茶之前,她甩脫了身後那兩個追兵,藏進了這間破廟。
黑漆漆的廟裏燈火全無,只有一座大肚彌勒的佛像,她繞着它走了一圈,正好看見佛像靠牆那一面的最底下有個破洞。
她不敢再在荒野逃竄,便連人帶包袱就鑽了進去,再拿經幡堵了破洞,安靜抱膝,像是在等死。
天好黑啊,還好天邊尚有一顆荒星陪她。
李合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衫。
一束鴉羽灰的光透過縫隙落在她的膝頭,雀梅色的裙上有幾團顯著又突兀的猩紅,沉進了密密織就的經緯裏。
是血。
她的心又不受控地跳起來,像是要跳出心腔一般。
娘親說人死後,魂靈會被拘到地府,在此地了結陽間的一切善惡,倘或揣足了錢,便能打點無常小鬼,好能快些上奈何橋,投胎轉世,不受輪回之苦。
所以半年前為娘親、父親下葬時,她便燒了整整三車的紙錢、紙馬、香花。
可惜今夜她死了,卻沒人能為她燒紙。
一整個陳爐李家就活了她和一個小丫頭,上上下下燒的精光,就連後園子裏養的珍稀草木、貓兒狗兒的,都無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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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在地府做個窮鬼了。
她認命地想着,又趴在縫隙上看了看,周遭還是暗的,忽然聽外頭有踩枝踏葉的聲音漸近,兩個面目兇煞的賊人提刀進得廟門。
是方才追她的賊人!
李合月的心一瞬提起,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這二人摸着黑進來,腳步聲急促地在整間廟宇響起,像是在搜尋她的蹤跡。
也許是無有所獲,其中一人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說道:“半大的女子都逮不住,你個短壽兒!”
“我這會兒腦袋木亂的很,你包說咧。”另一個說話了,頓了頓才又壓低了嗓子說,“路邊的莊戶随便殺一個,戳爛臉交差。”
“交個錘子!你給老子趔遠些。”
“馮萬人說,廟堂上出了天大的事,鬧不好要變天,到時候一定有大赦……”
“如此倒好,多殺幾個!就照你說的辦。”
兩個過路的在逃犯說到這,忽然就安靜下來,再過一時,忽然聽其中一人啐了一口,道,“這笑面佛笑的真瘆人!”
腳步聲向廟外去,逐漸銷聲匿跡了。
李合月的心落進了肚子裏,趴在縫隙上往外看,無窮無盡的黑夜風聲獵獵,高天那顆荒星若隐若現。
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她就爬出去,逃到天邊去。
可惜她的念頭剛剛落下,便聽外頭忽然起了風,呼嘯着往破廟裏襲來,經幡被吹得搖搖欲墜,破廟的門也咣當作響,像是頃刻間就要斷裂一般。
她吓得魂不守舍,再擡眼時,兩個人影連滾帶爬地滾進來,接着對着廟門外不停地磕着頭,嘴裏嚷着饒命,李合月從縫隙裏向外看,只能看到二人瑟瑟發抖的背影。
是方才追她的賊人。
莫非是是作惡太多遇上了厲鬼?
李合月頭皮發麻,不敢動彈,只往廟門外黑漆漆的夜看去。
山野起了大霧,天邊那一顆荒星似有若無,在賊人吓破膽的求饒聲裏,有人安靜地出現在了廟門前,像是驟來的雨,又如乍現的星,來的很忽然。
李合月從來人的身上覺出了迫人的森冷,視線悄悄向上看,先能看見漆黑的夜行衣,再是垂在身側的一把碧清的劍,光亮的劍身上染着血痕,向下滑落,最終在劍尖兒凝聚成一滴搖搖欲墜的血珠。
她心驚肉跳地向上打量,來人以黑布蒙住了口鼻,只能看見一雙森冷的眼眸。
李合月不敢再看,正打算挪開視線時,卻在下一瞬,看到來人劍起刀落,将眼前正呼嚎着求繞的二賊斬在劍下,鮮血濺開在大佛的肚皮上,甚至有幾滴透過縫隙,砸在了李合月的眼皮上。
她慌得埋下頭,卻聽廟門外的腳步聲向裏進了,李合月屏息靜待,這人比方才那二賊還要兇惡百倍,說不得是從地府裏出來鈎魂的判官。
那會不會把她的小命也鈎了去?
她腦中一瞬間閃過千萬思緒,正紛亂時,忽聽得廟門外的腳步聲淩亂,似有很多人蜂擁而來。
接着是破門的聲音響起,刀劍交錯時的刺耳蜂鳴,劍尖刺入身體的聲音,還有人痛苦倒地的呻|吟聲……
鈎魂的判官遇上了索命的厲鬼?
李合月暗忖着,卻忍不住再趴到縫隙上看,但見漆黑的廟宇裏,只餘三個人手拿利器,正圍攻着方才那人,那人似乎手臂肩頭負了傷,只以左手執劍格擋。
李合月能看出他劍招的頹勢,往周遭看,破廟的地面上死了一片的人。
忽有悶哼聲,李合月聞聲轉眼看,只見圍攻的那三人裏,有一人長劍向前遞送,正中方才那“判官”的腰腹。
李合月吓得一把捂住了嘴,頭卻在慌亂之中,撞上了大佛肚皮的內壁,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正打鬥的幾人聞聽這一聲,都不約而同地愣了一愣,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那“判官”目色淩厲,急速掠過了大佛,收回視線的同時,只将自己的腰腹從劍尖生生脫出,旋即一個旋身,縱長劍掠過,分別刺中這三人的脖頸、肩背、面中。
李合月縮在了佛像的肚中,心跳有如擂鼓。
方才她挪回視線的那一瞬,那個“判官”看了過來,她能看清他眸子裏森冷的殺意。
有黑夜做依托,他應當沒看到佛像肚裏的她吧。
外頭的動靜忽然就銷聲匿跡了,也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
李合月屏息靜候,好一會兒都沒有再聽到什麽動靜,她慶幸着自己又逃過一劫,正打算松一口氣,卻聽佛像外響起人聲。
“出來。”
這一句出來,聲音很平靜,卻重重地砸在李合月的頭上,使她頭皮發麻,後頸脊背倏忽之間就生出了一層細栗。
這人不僅沒死,還看到了她。
李合月不敢動。
也許是遲遲等不來動靜,那人的聲音又在佛像外響起。
“看見你了。”
李合月一動不敢動,卻聽有暗器的簌簌之聲飛襲而來,接着重重地砸在她方才探看的縫隙上,縫隙邊上的木塊與稻草泥塊在重擊之下紛紛掉落,将原本細小的縫隙擴大成一個破洞。
半大的小娘子抱頭坐在其間,細塵紛亂之間,能看見她那雙驚魂未定的眼睛,黑瞳仁極大,在黑夜裏閃閃發亮。
還未及喘息,那人卻有如星奔川骛一般,欺近了李合月,将手中劍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近到能眼睫相接的距離,李合月吓得忘記了呼吸,只在他森冷的眼睛裏,看到一個魂飛魄散的自己。
“別殺我。”李合月不敢動彈,只覺脖下的劍冰涼刺骨,稍一動彈就會刺破皮肉。
小娘子抖篩似的,這兇煞的“判官”劍眉深蹙,眼睛像是深藏于野的星,淩厲卻克制。
“你是什麽人。”他的眼睫離她的眼眉不過二寸,嗓音微啞,像是被血糊了嗓子,“說,否則殺了你。”
李合月只覺渾身發冷,哆嗦着同他分辨,“我叫李元元,興元府南鄭縣人,家中做燒制售賣青瓷的營生,一月前父母過世,家産被歹人霸占,我這才連夜逃了出來……”
元元是她的乳名,十三歲的小娘子,不曾取大名也很尋常,籍貫從華原郡耀州城改成興元府南鄭縣,真假摻半,大事上虛構,細節卻保真,應當能讓此人相信吧?
強壓在自己脖頸上的劍似乎松了一些,也許是真的相信了她,此人一雙深蹙的劍眉略有松動,餘光似乎看到了什麽,他便将視線移開至她身側的布袋。
布袋方才因她的驚吓掉落在地,袋口散落了一些女兒家的物事,頂前頭是一只手絹疊的布耗子,倒是稚拙可愛的樣子。
窺見了他眉眼間的一星兒松動,李合月僵硬着腦袋,只拿手在地上胡亂地摸了一把,摸到自己布袋裏的一只瓦罐,抓在手裏揚起來。
“這瓦罐裏裝的是就是我家燒青瓷的土……”說起這罐土,李合月的聲音就有點哽咽,努力把這股子委屈壓下去,認真地說,“我手無寸鐵,也沒有力氣殺人,留我性命,起碼能給你的傷口止血。”
那人的視線從那只手絹耗子上收回來,審視了她泛淚的眼睛,方才将手中劍落下,離開了她的脖頸。
李合月死裏逃生,只覺脊背、脖頸冷汗津津,無限大的後怕和委屈席卷了她的心神,良久才敢動彈,只一邊顫着手将地上散落的物事收進布袋,一邊哽咽着小聲說着話。
“彌勒菩薩量大福大,是未來娑婆世界的主人。你不殺我,我也不害你,菩薩保佑我們都有似錦的前程。”
作者有話說:
仙女們,我帶着新女鵝回來啦!希望大家會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