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吐珠于澤

手絹做的小耗子沾了灰,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的樣子。

驚蟄那天的夜裏,春雷炸個不歇。

她不敢睡,娘就順手就拿了枕頭邊上的手絹,疊了個布耗子哄她。

娘的手好巧啊,手絹在手裏卷啊卷,就卷成了一只布耗子。

好想娘……

娘如果還在,誰都不能欺負她。

淚珠吧嗒,砸在灰撲撲的地上。

李合月回了神,偷眼去看那人,但見他靠坐在供桌旁,手捂胸口,眉頭深蹙。

天邊那顆荒星的光微弱着照進來,李合月其實能看見汨汨的血,正從他捂住傷口的手指間湧出來。

血流得這樣兇,說不得人就幹了。

李合月想到這兒,拿手背抹了眼淚,利落地把包袱收攏好,這才猶豫着靠近了他。

“你忍着點。”

這人面上還圍着面巾,看不清楚形容長相,只在聽到她說話後,半張了眼眸,其間的凜冽寒意,令李合月不由地打了個哆嗦。

她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把地上盛青瓷土的瓦罐撿起來,掰開他捂着傷口的手,再拽住破掉的衣衫布片,上下扯開,微弱的光映上去,一道猙獰的刀傷皮肉外翻,血向外流着,猙獰地看着她。

她沒來由地發起抖,顫顫巍巍地把手裏的瓦罐擡起,抓了一把青瓷土,灑在傷口上。

土是耀州城特有的坩子土,極細極綿的質地,灑在傷口上的剎那就濕潤了,也許是痛極了,那人身子晃了晃,李合月緊張一眼仰頭看,那人一雙劍眉蹙成了深谷,顯是在忍受極大的痛楚。

Advertisement

李合月緊張地低下頭,撒青瓷土的手抖得就更厲害了,甚至撒在了傷口之外,她越發緊張,正打算穩住心神,撒土的手腕倏忽被捉住。

手腕驟然被擒,李合月吓得頭皮發麻,驚駭一眼看上去,這人低垂的黑睫下,眸光森冷。

“別抖。”

抖是因為害怕,可自從父母過世的這半年來,她經歷了太多可怕的事,樁樁件件,都比他綻開的傷口還要驚駭。

她搖着頭穩住手腕,從他手掌的桎梏裏脫出來,繼續往他的傷口上撒土。

“我不抖。”她一邊撒着,下意識地往傷口上吹了吹,像娘小時候哄她一樣,“這是燒青瓷的坩子土,細密耐火,能糊住傷口。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毒,只是荒郊野外,只能如此了。”

那人不同她遞話,李合月也不在意,仔細看着傷口漸漸被坩子土糊住,不再流血,她方才松了一口氣。

再低頭去看他腰腹的傷口,似乎血流的不太多,李合月伸出手,拽住了他傷處的衣衫,正待上下一扯,忽然手腕又被捉住了。

他說夠了,李合月咽了咽口水,也幹脆地點點頭,不再有動作,只默默地将盛青瓷土的瓦罐仔細蓋好,接着收入包袱裏。

她試探着看着大着膽子說道:“……血止住了,我可以走了嗎?”

那人未有言語,只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興元府不産坩土。”他緩緩說着,每一個字都令李合月心驚肉跳,“你是耀州人。”

謊話被揭穿的這一刻,李合月屏住了呼吸,看看近在咫尺的廟門,再看看他緊閉的雙眼,恨不得拔腿就跑。

“不管我是哪裏人,我方才都救了你……”她嗫嚅着,把包袱緊緊摟在懷裏,沉默一時再啓唇,嗓音裏就多了幾分細微的哽咽,“我和你一樣,也是逃命出來的,決計不會加害于你……”

也許是聽到了逃命二字,這人緩緩睜開了眼睛,視線落在了李合月低垂的腦袋上。

半大的小娘子,有一顆毛茸茸的腦袋,頭頂梳着雙兔耳朵的發髻,一團孩子氣。

她藏在暗處裏,肩膀微微顫動着,時不時有一聲細而微小的抽泣聲。

“你要逃到哪裏去。”他忽然開口問她了,讓李合月有些微詫,只無措地交握住了雙手。

“我要去城固縣投奔姑母,自小她就待我很好……”她猶豫着說,不打算再隐瞞,“你傷的很重,若是不及時治傷的話,恐怕會死。”

她的話很直白,說的卻是事實,這人輕嗯了一聲,語氣裏的頹然像是并不在意生死。

“死生有命。”

“若是真的看淡生死的話,方才為何還要奮力拼殺……”李合月接着他的話慢慢地說着,“我藏在菩薩的肚子裏,你殺那些人,都不過是為了活着。”

這人忽然就沉默了,良久才垂眸看她。

半大的小娘子在黑夜裏亮着一雙烏亮大眼,仰頭對上他的眸光,略略有些無措的稚拙。

“你瞧大肚彌勒,總是笑眯眯的,不剖開他的肚子,誰會知道裏面還裝了一個小娘子呢?”

她其實很俏皮,只是這半年沒日沒夜的傷心,讓她忘記了怎麽高興。

眼下荒郊野嶺,鬼哭狐鳴,身邊是一地的屍首,她卻沒來由地安下心來。

良久的安靜之後,那人的聲音才又響起,卻又是輕嗯一聲,像是命不久矣。

仔細聽,他的聲音其實很好聽,有種落拓的少年清氣,他說你走吧,嗓音喑啞,“出廟門往東三十裏,有鎮名青木川,鎮東尋一間名為新荔的果子行,買十六斤永嘉柑,自會有人護你周全。”

他的善言突如其來,倒讓李合月吃了一驚,短暫的愣神之後,方才慌亂無措地一搖頭。

“多謝你……”她惶恐,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幾分感激,“我還是要去城固縣投奔姑母,她會視我為己出。”

那人不再說話了,只将自己倚靠在供桌上,似乎體力已全然耗盡。

驟然得了自由,李合月卻忽然沒有那麽高興了,她把包袱抱在懷裏起了身,一邊往外面一步一步地挪,一邊回頭看着那人,一直挪到了廟門口,方才抱着包袱走進了黑寂的夜色裏。

她在黑寂寂的天穹下慢慢走,一路走一路想着心思。

那人像個勾魂的判官,氣勢洶洶地殺了一地的人,原以為自己要就此喪生了,他卻忽然口出善言……

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莫不是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李合月的心沒來由地揪緊了。

不管他是好是壞,可先前追殺她的兩個賊人,卻也陰差陽錯地,被他一劍給殺了,到底是解了她的危急。

想到這裏,李合月有些猶豫地頓住了腳,在原地踱了踱步。

他受了這麽重的傷,即便沒有追兵來,恐怕也會因傷勢過重而死掉。

要不要回去看他一看?李合月到底還是做了決定,只往周遭看了看,見田地盡頭有一間破敗的茅草屋,經年不曾住人的樣子,門前歪了一輛獨輪車。

她打定了主意,這便推了獨輪車出來,将包袱往車上一甩,大步流星地推着往回去了。

近了小廟幾步遠,獨輪車的吱呀聲有些刺耳。李合月停了下來,遠遠地觀望了一會兒,方才蹑手蹑腳地走近,剛一踏進小廟,就聽得簌簌兩聲迎面而來,她吓得心一凜,下意識地抱頭而蹲,便有兩只銀镖在她的頭頂飛過,兇險至極。

躲過這一劫,往廟裏再看去,除了一地的死屍之外,那人已不見蹤影。

李合月心裏有些發怵,只試探着學了飛鳥啾啾聲,不聽有人回應。

她往廟裏走了幾步,周遭搜尋了一下,皆尋不見他的身影,正要轉身時,忽聽有重物倒地的悶聲,李合月循聲望去,經幡下有個身影昏倒在地。

李合月慌忙奔過去,果然是他。

都即将昏過去了,還要打她兩發飛镖,好清醒警覺的人啊。

她在他的鼻下探了探氣息,只覺燙手,再拿手背在他的額頭試了試溫度,更是驚人的燙。

聽說受了傷以後最兇險的,就是發熱,李合月覺得昏厥的他沒有什麽攻擊力,只努力把他的胳膊撐起來,拉了好半天都不得其法,只得越過屍首,把獨輪小推車推進來,放低車板,一點一點地把他推上了車。

一番動作下來,李合月累到手腳發顫,好一會兒才緩解,只找了塊新手帕,把他的手綁到了推車的欄杆上,再以包袱為被,蓋住了他蜷縮的身體。

空着的獨輪小推車甚好推行,載了人就不得其法了,李合月推着獨輪車東倒西歪地出了彌勒廟,上了小路走了一盞茶的功夫,才找到平衡,不那麽吃力了。

天邊只荒星一粒,卻仍能照她前行。

李合月想着他方才說的那個地方,慢慢地走進蒼茫的夜色裏。

四山沉煙,星月俱滅,在獨輪車的吱啞聲和艱難的前行聲裏,這人微微睜開了眼。

觸目可及的是蒼茫遼遠的夜,山與樹的影子巨大,猶如張牙舞爪的野獸,每前行一點,都像要駛入巨獸的血口。

他渾身發燙,眼睛疲累至極,努力将自己撐起來回身看,只見推車人躬身推着車,羸弱纖細的肩膀上套着推車的繩索,迷迷糊糊裏,他看見她深蹙着眉,兩頰鼓鼓的,像是在強咬着牙關。

他傷的實在太重,也許只将自己撐起一息兩息,便又栽倒在車上。

他聽見有疲累至極的聲音輕輕說着話,像是在安撫他,也像是在安撫她自己。

“我娘身邊的葛媽媽說,她每次回娘家的時候,她官人就會用獨輪車推她回去,上頭會擺二斤肉,幾斤黃涼米……”

“還有我家窯場那裏,也有很多這樣的獨輪車,我總奇怪,一只輪子會不會翻啊?我爹爹那時候說不會,我還不相信,今日我卻相信了……”

她小聲說着家常事,聲音輕細如飄渺的煙塵,車上人傷得很重,有一句沒一句地收入了耳。

後來車好像翻了,迷迷糊糊的,他聽到她在哭,哭了很久很久,他好像有強烈的意願,想把自己撐起來,卻似乎又在下一刻頭栽地,昏了過去。

時醒時睡的路程上,他能聽見她溫而輕地說她不怕,接着又像是在他的耳畔,說着自己不為人知的心事。

“我殺了一個人,砍斷了他的手,只留一層血皮吊着……”

作者有話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