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月落星沉

一家人進了屋子,棠玉在正屋坐着無言。

看到她沒哭,大家的心就好過一點。

安氏的氣還在,叫青玉趴在牆頭上偷偷看,若是程家的人就走了,就趕緊開門把嫁妝拉回來。

韓雲度在桌前坐着,一雙單薄的眼睛裏盛着怒氣,這等盛怒的神情,是一家人從沒有看見過的。

“娘,從送嫁妝這一件事上,看出了這家人的人品,算是因禍得福,大姐姐即便嫁過去,也必定會受委屈。”

他拿指節輕叩了叩桌案,平生第一次說出了許諾的話,“待明年我過了禮部試,咱們家的門第也就高了,再來為大姐姐覓一門好親事。”

安氏一言不發,李合月坐在大姐姐的身邊兒摟着她,小聲道,“可他們今日登門羞辱,委實可氣……”

外頭仍傳來那幾個婆子的叫罵聲,像是來了勁似的不停歇。

韓雲度便叫元元出堂屋門瞧瞧,李合月出了門,果見青玉趴在牆頭上小聲同她們對罵。

她扮鬼臉吐口水,罵那幾人老虔婆,出了巷子就叫狼叼走,直氣的那幾個婆子在下頭跳腳。

元元就抱着青玉的腿叫她下來,卻聽外頭一陣噼裏啪啦的,青玉興奮地給了元元一腳,大叫着:“是爹爹,爹爹拿着槍回來了。”

李合月顧不上擦臉上的黑腳印,一把拉開了門,見舅舅黑着臉,一把長槍舞的虎虎生風,将那幾個婆子潦倒在地,順便砸爛了她們的馬車。

那幾個婆子在地上痛的直打滾,韓定雍看了她們一眼,只将長槍往李合月和青玉懷裏一扔,自己則把門外的幾臺嫁妝家具,一樣一樣地搬進了屋門。

“回去告訴你們家老太爺,這門親事就此作罷,你們願攀高枝便去,我們韓家不攔着你們,倘或再來現眼,老子砸爛你程家的鍋。”

韓雲度從正屋裏出來,将程家前些日子送來的聘禮一樣一樣地扔出去,圍觀的鄰居百姓們瞧着這些上不得臺面的銀鍍金的首飾,花茶果物,連個彩緞都沒有,紛紛議論起來。

程家幾個婆子原本打量着這韓家的男人是個爛賭鬼,幾個女眷又不能扛事,想把傲慢失禮的名頭強塞給他們,趁機退了親還不落人話柄,萬萬沒料到這爛賭鬼今日竟支棱起來了,眼下只好瘸着拐着的,連聘禮都沒敢收拾,就落荒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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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定雍進了堂屋,元元和青玉揚眉吐氣地跟着進了去,安氏卻第一個竄過來,劈頭蓋臉地罵到韓定雍臉上,左掄一個巴掌,右捶一個拳頭,只把韓定雍打得抱頭蹲在了牆角。

“你這爛賭鬼,害得棠玉收這等羞辱,若不是你爛賭嗜酒,何至于如今只是個八品赤老!”

到底是自己的親舅舅,李合月就上去扶了一下舅母,哪知舅母一個錯手,重重地打在了李合月的眼睛上,直痛的她蹲下身去。

安氏正在氣頭上,沒有察覺,只氣的直捶自己胸口,像是喘不過來氣一般,幾個孩子就都過來勸,便是棠玉都坐不住了,把安氏抱在了懷裏。

“娘,程郎……程先春前些日子就來同我說過好些喪氣絕情的話,是女兒的不是,沒有同你和爹爹說——還妄想着以後會好……”

她到底還是哭了出來,在安氏的肩頭啜泣着說不出話來,“娘,別為了我的事生氣,不值當——”

青玉也在嚎啕大哭着,最後和棠玉扶着安氏進了卧房,李合月從地上站起來,右眼就睜不開了。

韓雲度看妹妹右眼紅腫的樣子,直吓了一跳,連忙奔進卧房去尋藥油,倒是韓定雍慢慢悠悠地從地上起了身,坐在了桌案旁,把懷裏的酒拿出來遞給李合月。

“拿什麽藥油?用酒洗一洗得了。”

李合月的右眼痛的睜不開,流了好一陣淚水,這會兒方才緩過神來,只捂着一只眼睛拒絕了。

“舅舅,你今日為何回來了?”

韓雲度跑出來,叫妹妹坐下,拿藥油為她塗了一圈,這才滿眼歉疚地說道:“元元,我娘她——”

李合月那裏不知道二哥哥要說什麽,只強忍着痛意安慰二哥哥,“舅母這會兒傷心欲絕,二哥哥快去瞧瞧她,萬一要請郎中,你還得操勞。”

韓雲度自是知道元元的脾性,猶豫了一下,便去了卧房。

韓定雍滿不在乎地擡頭瞧了瞧李合月的眼睛,道,“這點傷,同咱們當年比起來,不算什麽。”

李合月也沒把眼睛的痛放在心上,只又追問了一遍舅舅為何這會兒回來了。

“老子啊,升官了!”韓定雍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水袋裏的酒,眉眼幾分得意,“開封府軍訓使——下頭領着七八個軍巡判官。”

李合月知道舅舅先前的八品兵曹參軍事,就是隸屬于開封府,可這軍巡使似乎也是八品小官,又有何不同?

韓定雍卻似乎很高興,甚至有些眉飛色舞了,“看城門的八品兵曹,豈能同緝捕人犯,看押牢獄的軍巡使相比?明兒你舅舅我,又能騎上大馬挎着刀,在東京城裏巡邏了!”

他冷笑,“如今我升發了,看誰敢再瞧不起咱們。棠玉那婚事不要也罷,趕明兒老子給她再尋個好的!”

李合月嘆了口氣,一點兒也不相信舅舅,“舅舅既然升了官,可別再喝酒誤事了。”

韓定雍美美地灌下一袋酒,只說是最後一回,又問起她的事來,“舅舅如今升了官兒,趕明兒你嫁到穎昌府,也不至于給你丢人。”

舅舅又開始說胡話了,李合月默默地站起身,小聲說了一句,“我從來不嫌舅舅丢人。”

她嘆了口氣往二樓卧房去,臨上樓前,見棠玉和舅母偎依在一起,哭得淚人兒似的,她一陣心酸,只忍着淚上去了。

坐在窗邊難免想到自己的娘,若是她還在就好了,能抱抱自己,同她說說話,再疊個布耗子哄她……

她的眼睛又腫又痛,淚一落下來就淹的眼睛疼,只趴在窗邊瞧着萬千的屋脊,靜默無言。

花貓兒又在踩屋脊了,咯噔咯噔響。李合月學着貓兒嗷嗚一聲,回身拿了些小魚幹擱在了手心,企圖把它引過來。

哪知前面的屋脊上卻躍來了個熟人,孟九火穿了黑衣短打,戴着黑頭巾,坐在房梁上同她打招呼。

李合月腫着一雙眼睛吓了一跳,看清楚是他之後方才安了心。

“你又做什麽?”

“從前在王屋山,哪裏都能看到月亮,如今進了東京城,只能跳到屋脊上,才能把月亮瞧清楚。”孟九火仰望又大又圓的月亮,耐心地同她解釋,“李娘子,你的眼睛怎麽了?”

李合月就趴在窗沿兒,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說話,“我舅母打我舅舅來着,不小心砸在了我的眼睛上。”

“你舅母可真壞。”孟九火的一聲感嘆說來,卻叫李合月給罵了回去:“不許說我舅母!”

孟九火訝異地看着她,“把你打成這樣了,還不叫壞?”

他見李娘子氣憤地關窗,連忙讨饒,“都是我的錯還不成嘛!”

李合月方才消了氣坐下,也許是今夜的事情太讓她煩心,也許是真的想同人說兩句,她便也不吝啬同孟九火說話了。

“那年我剛來東京城,舅母脾氣壞,我看着就生怯,每日裏也不說話也不走動,夜裏也總偷偷地哭。想爹爹,想娘,想桐媽媽……數着日子過啊過。”她趴在窗沿兒,輕輕緩緩地說着。

孟九火蹙着眉嘆,“李娘子從前也苦過……”

李合月點點頭,面上多了一些笑意,“後來有一回,舅母在包扁食,見我在旁邊坐着,就揪了一塊面團給我,她說啊,‘玩吧,捏個泥娃娃給我瞧瞧’,我就捏了一個舉着荷葉傘的胖娃娃。那一天,我就很開心,因為我娘,桐媽媽,她們在包扁食的時候,也會揪一塊面團兒給我,我就想啊,舅母也是娘啊,她雖然常罵我,可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她沒有一樣虧待過我。還有我的那個未婚夫……”

孟九火的耳朵就豎起來了,“李娘子還有未婚夫?”

“自然是有的。”李合月輕聲地說,“舅母往穎昌府跑了好多回,我知道她為了我受了好多那家人的閑氣。她起早貪黑的紡紗,每日就得那麽一點錢,還記得給我買糖荔枝——她才不壞呢。”

孟九火羞慚地低下了頭,向她陪不是,“李娘子,是我的不是。哎,你那個未婚夫後來怎麽樣了?”

這轉折令李合月猝不及防,愣了一會兒才搖頭說不知道,“婚書還在呢,也不知道後面會如何。”

“那這麽說,你有可能還會嫁到穎昌府去?”孟九火悄聲問她。

“那誰知道啊。”李合月搖着頭輕聲輕氣,“除了那人,同誰都是盲婚啞嫁。再者說了,我若是嫁到穎昌府去,舅母她們怎麽辦啊?外家欺負她,程家又退了婚,舅舅說是升了官,可在開封府裏當值,萬一捅了簍子,事更大……”

她操着一萬個心,眉頭緊緊鎖着,孟九火托着腮聽她說話,沒一時又抱了貓在懷裏摟着。

“也不一定要盲婚啞嫁,嫁給一個認識的人也成啊。”

“認識的人?”李合月迷惑地眨眨眼睛,順着他的思路想着,“賣花兒的小郎君,程監門的孫子,認識的就那麽幾個,奇奇怪怪的。”

她把視線落在孟九火身上,孟九火臉色忽的大變,吓得一縮腦袋,“別,別看我,我想都不敢想。”

明明是玩笑,他卻反應這麽大。李合月就笑,結果牽動了右眼,疼得倒吸一口氣。

孟九火耷拉着兩條眉毛,把花貓兒的毛捋得服服帖帖的,試探着問道,“李娘子就沒個同生共死的故交什麽的?”

同生共死的故交?

李合月下意識地搖搖頭,模糊的右眼前卻似乎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慢慢浮現,随之而來的卻是那一句冷冷的記不清了,李合月甩甩頭,把那個模糊身影甩到了月亮上。

“倒是有個把兩個的故交。”她捂上了受傷的眼睛,獨眼龍似的遙望着月亮,“時日太久,記不大清了。”

作者有話說:

寶寶們,明天還有一章,後天28號周五入v,希望寶寶們支持哦~

開封府軍巡使,我去翻了翻書,個人認為大概可以類比展護衛的職位(當然展護衛是比較厲害了,舅舅目前還是個廢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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