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嫌貧愛富
明娘子坐在帳床邊垂淚。
鏡架裏照出她的側臉,長如纖羽的黑睫垂墜着,蓋住了明秀的眼睛,卻仍能從微紅的眼尾,看出她的悲哀。
她的夫君陳善從門外走進來,看到自家娘子垂淚,立時放緩了動作,輕手輕腳地坐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陳善今年已四十有二,即便這些年日子過的苦悶,卻依然能保持年輕俊秀的面容。
他同明願心說話時的語調很溫柔,卻無法無法撫平娘子蹙緊的眉頭。
“……今日是怎麽了,一直在哭。”他嘆氣,“或許是誦經聲嗡嗡過耳,驚擾了你?”
明娘子擡眼看他,眼神凄楚:“……即便是回隴西,也比在這裏強……”
陳善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無言地看着她,明願心知道高祖在時,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如今的官家視她如掌中物,又怎麽放她走?
“聽說且蘭城進獻了一批美人入宮,也不知會否有一二絕色……”陳善期待着,“前晚他說的,娘子可有考慮?”
明願心聞言,冷冷地望住了陳善,“那小娘子無辜被我牽連,逃走也便罷了,如何還能将她給賣了?我是江南的末代皇後,官人賣我一個也便罷了,可別再牽扯無辜了。”
陳善一張白皙的臉上紅白交替,羞慚難當,明願心早已心死,看他這般,也知道他不過是随口一說,心腸便也軟了下來,只低低地說道:“他一時就來,官人還是躲起來吧。”
陳善聞言眼圈就紅了,讷讷地說道:“左不過還是躲在那裏,他不就是叫我看嗎……”
明願心早已麻木,無言地歪靠在帳床上,“官人聽命就是。”
陳善走了,明願心嘆了一息,一手搭在額上,一手搭在床帳邊,閉上了眼睛。
當年她随着夫君被俘東京城時,不過才二十歲,眼下端鏡細看,二十七歲的眼角還不曾生出細紋,可時時黯淡着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她歪靠着,腰肢纖細地像一支荷,良久坐起身,又覺時日難熬,聽得窗外敲起了晚鐘,心裏的懼意越來越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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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又是在她毫無防備時,趙臨簡闖了進來。燈火漸次熄滅的同時,他将她從帳床上抱起來,放在了鏡架梳妝臺上,從她半落的肩膀一路吮咬。
燭火将影子投射在牆壁與窗紙上,鏡架震顫,燭火的焰忽大忽小,像是吞噬一切的惡鬼,長驅直入、無所畏懼。
窗外飛過去一片老鸹,遮天蔽月的,這一瞬間,世界是黑的。
趙臨簡敞着胸懷,胸前的筋肉緊實,盡顯粗犷,他垂眼看着膝邊的美人兒,只覺意猶未盡。
她跪在趙臨簡的膝旁,黑發逶迤在地,像一朵盛開過的花,軟而纖細的指尖兒搭在他赤着的腿上,指腹洇紅着,小巧挺翹的鼻尖兒下,紅透了的唇微張,微熱的氣息一下一下地,拂在了他的膝上。
明願心啊,南朝的皇後,江南的尤物,柔軟又溫存。自打皇兄将她俘虜至京師,他便時刻觊觎着,直至他奪位後,終于如願以償。
他每回幸她,都會叫人将哀帝秘密帶往一牆之隔的屋子裏,叫他從縫隙裏偷看他與她颠鸾倒鳳的場面,這種刺激令他欲罷不能。
可今日卻不知為何,即便覺得意猶未盡,可還是提不起來興趣,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晚,赤紅了眼的小娘子。
是難得一見的絕色美人,可又同別的美人不一樣。
她憤怒地像只深陷牢籠的小獸,倘或将她抓來,困住她的手腳,任憑他在她柔軟的身軀之上采撷,恐怕會是人間極樂。
他想到這,沒來由地燥熱起來,低頭問明願心,嗓音嘶啞着。
“朕叫人翻找了一整個東京城,都不曾尋到她的蹤跡。那小娘子究竟是何來歷?”
明願心這些時日已被他問了無數遍,只向從前一般回答着他,“妾同她,不過是進來讨盞茶的關系,來歷身家,一概不知。”
趙臨簡一掌?過去,明願心便被打得歪在了一旁,她早知會這樣,只默默流着眼淚,也不辯解也不言聲。
她看過趙臨簡找人憑記憶畫的畫像,美則美矣,卻同李娘子完全不像,他又不知李娘子的姓名,自然是找不到。
更何況,她已叫人秘密知會了李娘子,李娘子看模樣是有幾分機警在身上的,應該不會被李臨簡找到。
趙臨簡一腔子燥熱無從發洩,站起身,一把将明願心從地上抱起來,将她背轉過去,抵上了窗子。
大相國寺中,無可奈何,那一廂皇帝身邊最得意的內宦窦顯恩,正在他位于柏安巷的住所裏,同禦醫孟唯寬信吃茶閑敘。
他與孟唯寬,乃是當年官家登位的第一二功臣,其後兩人都得到了無比豐厚的賞賜,然而在仕途上卻并無什麽進益。
窦顯恩近些時日被慈寧殿要過去,幫着籌備着鄭王的親事,令他心下十二萬分的不滿——他如今已是宮苑使,掌管着軍械庫存,可鄭王要辦婚事,官家竟然還叫他來操辦,當真叫他意難平。
“唯寬兄如今已是醫官正使,卻還同咱家一般,任憑調遣。近來也是在為聖人看脈?”
孟唯寬但笑不語,他是心機沉重之人,平日裏喜笑不上臉,城府頗深。
“德妃娘子害了喜,近來往德妃宮裏多跑了幾趟。”他問起鄭王的婚事來,“苑使前日叫我配的藥煙已然制成,可是要在選王妃那一日派上用場?”
窦顯恩與孟唯寬是生死與共的兄弟,自是無話不談,聞言笑道,“……聖人倒是事事為鄭王打算,選的六位貴女,無一不是名門,唯寬兄聽聽,其中竟有忠武節度使程築禮、右谏議大夫傅抟、清源軍節度使簡沐之的女兒,皆是實權在握的高官,聖人當真是糊塗了。”
“官家當年為了昭示得位之正統,封二皇子為鄭王,又任命他為開封府尹,豈不是昭告天下人,鄭王乃是未來的天子,一個是兒子,一個孫子,聖人自然不疑有他,為鄭王挑選的是未來母儀天下的皇後,理所當然地,要挑選第一流的貴女。”
孟唯寬說到這兒,頓了頓,将杯盞裏的茶一飲而盡,笑道,“聖人會錯了意,苑使可不能,倘或真叫鄭王殿下選中其中一人成婚,便是得了他們的助力,卧榻之側,官家要頭痛了。”
窦顯恩哪裏不知官家的心思,當年為了鞏固人心,不得已為鄭王各種加冕,暗地裏卻恨不得将他摁死,然而多番動作,都不能徹底鏟除他,若是這一回真叫太後娘娘牽上了紅線,後果不堪設想。
“成王敗寇。如今的六皇子、七皇子才是官家正統,皇位哪裏輪得到鄭王?咱家身為宮苑使,調換人手不過是區區小事,這回又是以這般手段選妃,屆時往那幾個盒子裏調換個把個,還不是易如反掌。”
“只怕出了結果,鄭王殿下不依,聖人也要鬧将起來。”孟唯寬的手指輕扣桌案,剖析着結果。
“既是答應了盲選,就得接受願賭服輸,屆時請來幾位重臣、後妃瞧着,陣仗大些,官家再開禦口,即便是聖人,都不敢說什麽。”
窦顯恩顯然對此事深有把握,視線落在桌案上,笑道,“鄭王不過高祖餘孽,豈能适配高官重臣?官家還算仁義,只調換了兩個,若是六個全換,那就好玩了。”
“只換了兩個?若是殿下手氣好,選不中又如何?”孟唯寬對此有些懷疑。
窦顯恩笑的高深莫測,“屆時盒子嵌進宮廷禦制的八卦盤裏,只需稍作手腳,便能稱心如意。”
“還是要穩妥一些才好。”孟唯寬若有所思。
窦顯恩倒是無所畏懼,只笑着說是,便請他同自己一道出門,乘轎子吃酒去了。
宮裏宮外各有心思,專做磨喝樂的小娘子李合月這一晚在玉婆娑裏,為泥偶們上了色送進了窯坑,一直忙活到了落更後,才回家。
到了家門口,卻是吃了一驚,但見家門口鄰居們圍在一圈,聽着有幾人在門口罵罵咧咧的。
李合月跳下了涼轎,提着裙子便擠進了人群,只見裹了紅布的家具物什散了一地,那門口叫罵的幾個婆子面孔極熟,瞧着像是大姐姐韓棠玉未婚夫婿家裏的媽媽。
“……知道的說一句親家寒酸,不知道的還以為妳們韓家輕慢咱們!我們家小郎君如今是一等進士及第,滿宮門前都是要與我家小郎君結親的人家。我家小郎君念着同韓家的舊情,一一拒絕了,哪知道今兒送嫁妝,你們竟然就送來這般破爛玩意兒!打量我們不配?好歹一個武将門第,竟如此傲慢?”
這婆子罵上了勁兒,跳将起來,“如今我們家老太爺震怒,這門親事,就這麽算了吧!”
李合月直氣的心肝疼,往門裏看了一眼,舅母被青玉妹妹拉着,大姐姐不見蹤跡,許是躲起來了吧。
二哥哥韓雲度在滿耳的議論聲裏走出來,見元元站在人後,眼睛微紅,擡手喚她來。
“好叫親家知道。我們韓家送過去的嫁妝,是依照着你家送來的聘禮單子添置,并在其上增加了二百貫的銀錢,相較于程家微薄的聘禮,何來傲慢一說?”
韓雲度長身玉立,氣度沉穩,只往門前一站,便能平息流言蜚語,這幾個程家的婆子見他說出來聘禮的事,一時語塞,良久才叫嚷起來。
“渾說!如今滿東京城打聽打聽去,誰家嫁女兒嫁妝如你們家這般寒酸?潘樓街的安員外,嫁一個孫女兒,還帶了一萬貫的銀錢,就你們這二百貫,還好意思說出口?”
李合月氣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見二哥哥也眉頭緊鎖,只覺得氣氛難耐,揚聲道:“如若是對嫁妝不滿,兩家人坐下來商談便是,何至于要到家門前來鬧?我看,倒是你們程家如今吃上了皇糧,瞧不上韓家了。”
這些婆子原就是依着程家人的意思來借由頭退親的,尋了個蹩腳的理由,如今被這小娘子戳穿,不僅惱羞成怒,破口大罵起來。
“我說是誰呢,原來是你這不知來歷的野種,聽說三年多前沾了一身血來了韓家,怕是你那爛賭鬼舅父在外頭生下的野種吧?”
這婆子罵得酣暢淋漓,越罵越得意,正張着大嘴繼續罵時,忽然牆頭上潑下來一盆泔水,正中幾個婆子的頭頂,将她們淋了個臭氣熏天。
接着李家大門全開,安氏舉着個鐵鍬兇神惡煞地沖将出來,照着這幾個婆子的腦袋,一人一人給了一鏟子,将她們拍出去三五尺去。
“這般嫌貧愛富的親家,不結也罷!”安氏把鐵鍬砸出去,把元元摟在懷裏,拉着韓雲度,轉身回了家,惡狠狠地将大門關上,将來自程家的惡意隔絕在了外邊。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