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雲中煙樹
天光好像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李合月在耳邊的餘溫裏, 緩緩擡起了眼睫,可還沒來得及與他對望,眼前人便已然轉了身, 往宮門裏去了。
他的身影清瘦如孤高的樹,行止間落落欲往, 每一步都有矯矯不群的姿态。
方才他微微躬身,同她說什麽來着?
因為記不清,所以要常見面麽?
那到底是記得還是不記得?
李合月鬧不明白,可耳畔他的吐息猶在, 像是有蠱惑人心的力量。
杜大娘子走了過來, 扶上了李合月的肩膀, 輕聲問了一句:“……可是教鄭王殿下的儀容迷倒了?”
她掼是愛調笑的人, 此時看小娘子一雙黑亮大眼裏全是懵懂, 少不得要同她逗趣幾句。
“鄭王殿下啊, 就住在咱們州橋那一帶, 可大娘子我啊, 從沒遇上過一回——倒是有一年元宵會,我在宣德門下, 遙遙看過他一眼,只覺得他好像懸在高天的一顆星星, 清寒冷寂的樣子,令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許是進宮觐見太過興奮, 杜大娘子滔滔不絕地說着, “方才我只瞧見他一個身背影, 可真是好看啊, 也不知道哪家的貴女有幸嫁入鄭王府。”
杜大娘子的絮叨沖淡了李合月方才那一瞬的迷茫, 她安靜地聽着, 将方才的那句話又在腦海裏過了一遍。
杜大娘子見她心不在焉地,歪頭看了她一眼,忽聽得有馬車輪動的聲音,是鄭王府的馬車駛動了。
她看到了窗子上懸着的一只布耗子,撲哧一聲笑出來:“……鄭王殿下也有二十多歲了吧,如何還愛着奶娃娃的玩意兒?”
李合月也注意到了,只覺心頭撞撞,擡眼看她,“大娘子,東京城裏的娘子,也會疊布耗子麽?”
“我就不會。”杜大娘子說的很理所當然,“我是嬌養着長大的女兒家,家裏好玩的物事那麽多,何至于要學着疊布耗子?怪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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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的不全對,陳爐李氏當年乃是華原郡的首富,可娘還不是會用手帕疊各種稀罕玩意兒?
她知道杜大娘子生活經驗很不足,便也不問她了,只安靜地候在門邊兒,沒過多久,便有內官領着她們進宮了。
皇宮其實同百姓們的民居挨得很近,可一旦踏入這一方清雅闊深的宮門,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惶恐感,便會油然而生。
也不知穿過了多少亭臺樓閣,最終才在一處精巧的水閣停下,在玉婆娑裏常常相見的內官應金兒領着一衆宮娥內官走過來,叫二人多等一會兒。
“宿國公主領着一衆貴女在禦果園摘了蜜桃兒,正在慈寧宮裏呈獻呢,二位娘子且稍候一時。”
身在瓊樓玉宇,只有安心候命的本事。杜大娘子瞧着水閣外煙波浩渺的,拉了李合月坐下。
“不慌不忙,修煉道行。”她感慨李合月的安靜,不免出言同她說笑,“枉我活了三十多年糊塗日子,竟還沒你來的淡然。”
李合月哪裏是淡然,不過是心裏藏着事,想不明白,再加之眼下又身在陌生威嚴的地方,自然不願多說多錯。
點頭應承了大娘子的話,李合月閑适地往煙波浩渺後的湖岸看去,只見內侍們舉着巨大的黃羅傘行在禦道上,傘下人高坐肩輿,因他身形高大的緣故,即便是離遠看,也能看出他豹頭環眼,威嚴兇煞的模樣。
待看清楚此人長相後,李合月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往水閣的抱柱後躲了躲,倒是大娘子膽子大些,目不轉睛地看着。
“聽聞官家也是行伍出身,力能扛鼎,今日一見,果然健碩……”她低聲自語着,忽然像是又發現了什麽,喃喃道,“那可是前朝第一美人明願心?坊間都說她被官家納入了後宮,原來竟是真的?”
李合月聞言又是一驚,連忙擡起頭來看,果見皇帝銮輿轉彎後,有一位雪膚烏發的娘子随在肩輿旁,緩步走着,那模樣,不是明娘子又是誰。
皇帝在大相國寺裏欺侮明娘子也便罷了,如今竟然帶進了宮?
李合月心裏五味雜陳。自打上回明娘子命人來告誡她不要随意走動之後,她便只在玉婆娑與家中往返,除了那副畫像之外,倒沒有遇上什麽麻煩,可夜深人靜時,常常會想到心善的明娘子,也不知她什麽時候才能重獲自由。
她在心裏暗暗嘆了一口氣,還在為明娘子傷懷時,便聽有宮娥過來相請:“二位娘子,還請入殿觐見。”
遠遠看見了明娘子的身影之後,李合月的心緒就沒那麽雀躍了,只默默地随着宮娥內侍,踏入了繁華富貴之殿堂。
慈寧宮裏安寧祥和,日光從大而明亮的檻窗照進來,使人生出了歲月安好的錯覺。
封太後是位慈祥的老婦人,她今日心緒很好——愁了兩三年的心事眼瞅着就要解決了,想起來便很舒心。
眼望着堂下娉婷而入的兩位娘子,一個是玉婆娑的店家娘子,二十日前倒是見過了,另一個小娘子身形纖細,穿着清素,手裏捧着裝泥偶娃娃的托盤,漂亮的眉眼低垂着,想必就是那位有一雙巧手的待诏娘子了吧。
應金兒接過了托盤,呈給太後娘娘,聽着堂下人口稱參見聖人之後,那待诏小娘子終于擡起了頭,封太後的視線從手裏的泥偶娃娃上擡起,再看她時,忽覺眼前的天光似乎又亮了幾分。
小娘子生的真好啊,猶如青山碧水裏氤氲而生的霧,溫柔而輕軟着,饒是見慣了美人的封太後,都難免失了神。
挑不出一絲兒毛病的五官樣貌,其實并非她最美的地方,一身通透質純的氣質,才叫人不敢凝視。
封太後難免感慨,招手喚她到膝邊兒,眼中不掩喜愛,“老身竟不知道民間還有你這般的精致人兒。好孩子,你同老身說說,幾歲了,從哪兒來,平日裏就只做磨喝樂?”
李合月心下忐忑,只穩住心神,認真而恭謹地回答她:“回聖人的話,民女姓李,雙名合月,今年将将滿了十六歲,籍貫華原郡耀州城,幼時家中有變,才來到東京投奔舅舅舅母。”
她說話時的神情很溫柔,其實心裏緊張着,謹慎着,只放慢了語速,聽起來就愈發溫軟,“我愛琢磨如何做磨喝樂,如何做好……”
封太後的眼神溫慈着,笑眯眯地瞧着她說話,只覺得她說話時的樣子極其文雅,眉眼間的誠摯更是讓人不由自主的被吸引,難免又生幾分喜愛。
“也是個可憐孩子。你這右邊兒的眼睛是怎麽了?烏青烏青的……”離近了,封太後才看見她右眼一圈的烏青,不免好奇問起。
“是民女不仔細,碰到了……”李合月略有幾分不好意思地回應。
封太後便笑她可愛,又将話題拉回來,“老身記得啊,耀州城的青瓷很是有名。官家從前要在耀州城設立官窯,後來卻不了了之了……”
提到這裏,李合月的心中一陣激蕩,只使勁兒睜大着眼睛,壓下一口好叫眼淚不要流出來。
“回聖人的話,民女的家中的确是做青瓷的買賣。”她想了想,還是沒有多說,“這些泥偶娃娃,聖人可歡喜?”
讓宮外有名的磨喝樂肆鋪來燒制這些泥偶,不過就是個為孫兒選王妃的噱頭,噱頭吆喝出去了,孫兒騎虎難下,就不好再拒絕了。
“……見了你啊,老身才知道這世上果真有巧奪天工之人。”她點點頭,“自然歡喜。”
封太後就命內官将賞賜捧上來,又笑着問她,“拿金銀賞賜,未免俗氣了些,說吧,想叫老身賞你點什麽?”
李合月心裏提着的心放了下來,回頭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杜大娘子,這便叩謝封太後道,“玉婆娑乃是東京城小娘子最愛去的地界,民女鬥膽請聖人為玉婆娑題個店名。”
杜大娘子自打入了慈寧宮,便被冷落在一旁,心下難免不得意,此時聽見李合月竟然為她讨賞,心裏的失落一掃而空,感激的眼神遞送過去。
封太後笑着說好,“那你呢,要些什麽賞賜?”
“民女是俗世中人,金銀便可滿足了。”李合月想了想,也不遮掩自己的想法。
封太後聞言就笑了,“好好好,好一個俗世中人。人活在世,誰還不食人間煙火了?老身就賞你金銀,權當是為你日後嫁人添妝了。”
兩下裏都得意,封太後又笑道,“今兒宮裏擺酒席,西暖閣裏公主正招待着哀家請來的閨秀,你二人既來了,也去吃一杯酒。”
聖人開言了,是絕不能不遵從的,立時就有宮娥引領着杜大娘子與李合月,往西暖閣裏去了。
同慈寧殿裏的安寧不同,西暖閣裏倒是春風和煦的,六七位姿容清麗的小娘子或坐着品茶,或站在窗邊兒閑談,人人的語聲都是輕緩溫柔的,顯出了世家貴女的文雅氣度。
見宮娥引來兩位娘子,世家貴女們的眼神都聚焦過去,待見到李合月踏進門,衆女們都晃了晃心神,眼中皆顯出了驚豔之色。
然而她們的目色仍是和善的,此間的主人乃是宿國公主趙芳芷,見二位來了,笑着問過去,“可是做磨喝樂的待诏娘子?快來坐,吃一杯茶。”
公主親切和善,李合月放下了心,只一一同各位貴女見禮,杜大娘子年紀稍長,同年輕小娘子見禮後,便笑着在一旁坐了。
東京城如今人人愛玉婆娑所出的磨喝樂,說一句打破了頭都要搶,也不為過,聽聞待诏娘子來了,紛紛圍簇過去,你一言我一語地問起話來。
“節氣娃娃為何要盲選?我上回去選之前,特意淨手熏香,沒成想還是沒有選到我想要的立春娃娃。”
“程姐姐不過是淨手熏香,我可是在家中拜了菩薩來的,結果呢,還不是沒選到小寒。”
李合月從來沒有和那麽多女兒家一起相處過,但她能看得出她們眼中的友善,這便微笑着,一一回答她們的問題。
“只因我只有一雙手,不能大批量地供應,才想出來這麽個盲選的主意。叫娘子們費心,也是我的不是。”
其中有位簡方莼簡娘子,是清源軍隊節度使的獨養女兒,也是個心直口快的脾性,同其他貴女對看了幾眼,問起了她們今日最關切的問題。
“李娘子,你呈獻上來的泥偶,是照着我們的畫像做的麽?”
李合月看了看她們略顯好奇的面龐,這才想到這些時日做的泥偶娃娃,原來是照着她們的畫像做的。
這便點着頭道:“是比照着各位娘子的畫像做的,不過,今日見到了各位娘子的真容,才知道畫像只将娘子們的美貌畫出了三分。”
幾位女兒家聞言都覺得心裏熨帖,便有喚傅明蕊的娘子笑着說,“眼下再看,還好是想了個泥偶娃娃的主意。李娘子捏的節氣娃娃,哪一個不精致可愛?捏出咱們的樣貌來,也一定好看,若是鄭王殿下依着畫像選,豈不是……”
她的話說到一半兒,面頰就有些微紅,其他的小娘子哪裏不知她在說什麽,人人都笑的有些羞赧。
冷不防聽到貴女們提到鄭王殿下,李合月心裏有些訝異,又聽一位喚做程琬的小娘子輕聲說道:“……泥偶娃娃也是盲選啊,說是要将泥偶娃娃裝進各樣的金絲楠木的盒子裏,叫鄭王殿下憑着感覺指。”
“這不就是純粹的賭運氣麽!”傅娘子輕呼,同各位娘子們對看了幾眼,都察覺到對方眼睛裏的忐忑。
這般來選的話,她們之中誰漂亮些,誰溫雅些,誰的氣度又高華些,連同她們的家世背景、人品修養,都通通撇開,只憑天意。
女孩子們各自想着心事,暖閣裏的氣氛就有一瞬間的沉寂。宿國公主雖然年紀小,卻是個活潑的性子,她惦記着自己的節氣娃娃,把李合月拉到一邊兒細細分說。
李合月耳中聽着宿國公主的問話,心緒卻已然飛到了雲天外。
原來啊,她費心費力做的泥偶,是為着鄭王殿下選王妃啊。
說不上來什麽滋味,心裏有些苦澀。
倘或鄭王殿下真是當年那位判官的話,依着年齡,也該成婚了吧?
一陣悵惘浮上心頭,可下一刻就被她甩開:第一回 見面,他視而不見,第二回見面時,他說記不清了。那就當過路人好了,可方才他卻又來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真是好令人費解的一人!
她不再去想,和宿國公主認真交談了幾句,忽的瞥見杜大娘子身邊來了一位內官,躬身說了幾句話之後,杜大娘子便微微點着頭,跟着內官走了。
李合月看着杜大娘子謹慎的背影,忽得想到了昨日她收起來的兩只泥偶娃娃,立時有些警覺。
若是今日果真是為鄭王殿下選妃的話,六位小娘子無論是人品相貌,家世氣度,都是極好的人選,而杜大娘子收起來的那兩個泥偶……
再聯想到二哥哥那日對于這些泥偶娃娃的分析,李合月忽然有了不好的念頭。
若他真是三年前那位風刀霜劍下九死一生的“判官”,那他今日的這場選王妃,有人一定不會讓他選到可心人。
比如他的那位壞叔叔!
思及此,李合月的心擂鼓似的跳起來,她看了一眼宿國公主,在她停下來的氣口裏,溫聲道:“殿下,民女有些氣悶,不知可否……”
李合月的話不曾說完,宿國公主已然明白了,她是個心存善意的女兒家,又打心眼裏喜歡李合月,這便關切地截住了她的話頭。
“春天的尾巴夏天的頭,就是很容易氣悶。”她喚宮娥來,“瓊枝,帶李娘子到禦果園透透氣。”
李合月沒料到這位天潢貴胄這般體貼,看她的眼神裏就多了幾分謝意,宿國公主看出來了,挽了她一把,歪頭笑道:“李娘子記得一會兒來吃酒,萬莫在禦果園裏吃飽了肚皮。”
李合月笑着應是,旋即卻步,跟着宮娥往殿外慢慢去了。
說回剛才,杜大娘子随着這位內官走出西暖閣,再繞了幾個圈子,方才到了一處館閣,內官将杜大娘子送進去,便退下了。
那館閣的窗邊,窦顯恩正背着手看着窗景,聽見動靜,轉過頭來。
今日的窦顯恩同平日裏的油膩不一樣,一雙三角眼皺着,渾濁的眼睛裏,有着顯著的焦急。
身在深宮,饒是機敏如杜大娘子,也不敢多言,只輕緩了聲音問道,“窦院使今日喚妾來,可還有旁的吩咐?”
昨日泥偶娃娃甫一燒成,她便差人将窦院使交待的這兩個泥偶裝盒送了過去,為何今日這窦院使,又鐵青着臉,把她叫了過來?
“咱家這裏,生了變數。”窦顯恩沉着臉,“再弄幾個泥人兒來。”
先前窦院使叫她們做的那兩個泥偶,家世一般,樣貌卻也不俗,她知道窦院使的身後人是官家,便也乖乖聽命了。
此刻卻又忽然叫她再弄個泥偶來,豈不是公然叫她造假?
倘或聖人發覺了,先前那兩個倒還能糊弄,造假可是死罪!
窦顯恩屆時撇清了幹系,她與李合月,恐怕就要死在這紫薇城裏了。
她惶然着,不敢言聲,窦院使此時火燒眉頭,哪裏還能顧得這麽許多,壓着嗓子低聲斥道,“不過是弄個泥偶來,哪兒這麽多瞻前顧後!”
“眼下哪兒有這麽多現成的泥偶,待诏娘子也在宮裏,妾還能變出來一個不成?”杜大娘子語聲略急,“節氣娃娃成不成?玉婆娑裏現成就有。”
“不成!”窦顯恩低斥,“就要同旁的泥偶一般模樣的!”
他急的嘴巴裏起了三個泡,只因将将才知道,太後娘娘先前定下的,防着“關撲”的方式來轉八卦盤的方式,改了!
他掌管宮闱,在八卦盤上做個機關,易如反掌,誰知到眼跟前兒了,就聽說太後娘娘改了主意,只将泥偶娃娃用金絲楠木做的盒子裝了,就那麽擺在鄭王殿下的眼前,選中哪個就定哪個,如此一來,先前只準備的兩只泥偶娃娃中選的幾率就很微茫了。
陛下将此事全權交給了他,若是時運不濟,叫鄭王陛下選中了可心的娘子,天子震怒,那他窦顯恩的老命恐怕就此交待了。
眼下只有叫杜大娘子再弄幾個泥偶來,可聽她的話音,竟是一個都弄不出來。
他的臉色由鐵青轉紅,只咬着牙一把掐住了杜大娘子的脖子,厲聲道:“你今兒變也得給咱家變一個出來!”
杜大娘子的脖子被他的雙手掐住,直憋的面色通紅,快要喘不過來氣,兩只□□替着踢着窦顯恩。
窦顯恩發洩夠了,一把把她甩在地上,喘着粗氣喚人:“來人!去玉婆娑給我搜!務必在半個時辰來回!”
杜大娘子歪倒在地上,發髻紛亂,不停地咳嗽,方才已然是到了瀕死邊緣,好在最後關頭這老閹人放了手。
再聽到窦顯恩要派人往玉婆娑裏搜,難免心一驚,頭皮發麻起來。
眼下店子裏,倒是有一只現成的泥偶娃娃,是那一日李娘子拿來的樣品,仿着李娘子自己的模樣做的泥偶,身背後還用朱色仔細寫了她的名字。
倘或真被他搜到了,事情敗露時,豈不是害了李娘子?
她方才聽那些貴女們說話,方才知曉今日是為了鄭王殿下選王妃。
殿下雖如今有個端方雅正的名聲,可聽說從前也在軍中歷練過,再者說了,他是正兒八經地高祖嫡長,未來的天下之主,若是今日時運不濟,陰差陽錯地選到了李娘子的泥偶,那鄭王殿下是決然不會認來下的,屆時鬧将起來,聖人必定會追究到底,她和李娘子,難逃死罪。
而此事的幕後操縱者,斷然不會救她,甚至會佯裝不知。
她又能如何?那是天下之主,莫敢不從……
她從地上爬起來,跪在了窦顯恩的腳邊,哀求着,但窦顯恩何等狠辣,只一腳将她踢開,背着手出去了。
這一頭杜大娘子經歷了生死,那後宮的摘玉閣中,被帶入宮的明娘子枯坐在窗前,回想着昨夜忽被帶往宮中,夫君還不知道她的音訊,只覺心緒難安。
身邊兒的女使煙景輕輕走過來,小聲說道:“……的确是李娘子。奴婢打聽了,今日聖人要在太清樓為鄭王殿下選王妃,用了個新奇的法子——”
煙景把盲選的事同娘子說了,又道,“李娘子如今就在西暖閣裏候着。娘子,咱們在宮裏沒有一個相熟的人,無法同官人傳遞消息。眼下能出宮的,只有李娘子,要不,奴婢去知會一聲兒?”
“光用說的,李娘子怎能相信?更何況,她從來沒見過你。”明願心輕輕說道,“眼下那厮着了魔一般,四處搜尋李娘子的下落,李娘子若是能從我的告誡裏領悟一二,必定不會輕易相信你。”
煙景覺得娘子說的很有道理,只輕問了一聲那如何是好。
明願心嘆了一口氣,從随身的袋中,取出來一只小巧玲珑的白露娃娃,想了想,拿細細的眉刀,在她的身背後刻下了李合月三個小字,遞在了煙霧的手上。
“你只拿這個給她看,李娘子便會相信你了。”
煙景打小就在明願心的閨閣裏伺候,是以比親生的姊妹還要更貼心,此刻只将白露娃娃仔細地揣在袖袋裏,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她對宮中的路不熟,只沿着路邊兒走,眼看着拐個彎就要到慈寧宮了,忽然一個尖細的聲音喊她站住,直吓得煙景一個激靈,回身跪在了地上。
眼前的婦人三十許人,一身兒盛裝被內官宮娥圍簇着,她眉眼清麗,氣度高華,正是如今暫攝中宮之位的德妃娘子。
她上下打量這個早已熟悉的婢女,視線落在了她跪着的膝邊,那個躺在地上的,小小的白露娃娃。
內官金铎在德妃娘子的示意下,把白露娃娃從煙景的手裏搶過來,呈給了德妃娘子。
德妃冷眼看着手裏的磨喝樂,不免嗤之以鼻。
“本位認識你,你是明願心身邊兒的女使。”她的唇邊挂了一絲冷笑,“怎麽?你那好人家的娘子,香階畫堂的刺激玩夠了,要住進宮了?”
煙景哪裏敢還嘴,只在地上拼命磕頭讨饒,“好叫您知道,奴婢家娘子身如浮萍,飄飄無住,委實沒有進宮的意思……”
德妃長長地哦了一聲,笑道,“原來明娘子這般委屈?看來本位要同官家進言了。”
煙景腦中轟得一聲炸開來,駭怕地萎下身去,然而德妃娘子卻哼了一聲,領着宮娥內官們,揚長而去了?
德妃娘子心裏是存着氣的。
官家自打從明願心身上得了手,這兩年多來,日夜出宮同她銷魂,宮裏的後妃也就一個都不得官家意了。
在宮外浪蕩也便罷了,今日竟然聽說,這明娘子,竟公然進了宮,還被安置在了摘玉閣中,這是明晃晃地打她這個代皇後的臉。
好在瞌睡時有人送枕頭,從明願心身邊的貼身丫鬟身上得了痛快,德妃娘子便舒爽了些,對手裏的白露娃娃起了好奇心。
“她指派丫鬟去慈寧宮做什麽?明知道今兒聖人要用盒子裝了泥偶,為鄭王選妃……”
她想到了什麽,停下了腳步。
“窦顯恩這個狗東西,要做什麽事,本位清楚的很,明娘子将這泥偶帶過來,莫不是也想要做些什麽?”她喃喃自語,忽的有一個大膽的念頭生出來。
官家忌憚鄭王,自然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必然不會教鄭王娶得佳婦,她同窦顯恩極為親近,對他的計劃了如指掌。
既是要調換,索性她也來摻一腳,屆時如果鄭王選中了明願心的這只泥偶,官家的面色一定很好看。
橫豎不管如何,都有窦顯恩背鍋,德妃打定了唯恐天下不亂的主意,笑着走了。
說回李合月,她打西暖閣裏出來,四下小心地望了望,哪裏還有杜大娘子的身影,又因身邊跟着宮娥,便也不好四處搜尋,只慢慢地随着宮娥,來到了禦果園。
禦果園種了大片的桃樹,眼下正是結果的時候,大團大團的粉色果實點綴在樹間,很是好看。
李合月心裏思緒紛繁,只同宮娥說道:“姐姐且去忙,我在這裏賞景,一時便回去了。”
宮娥看着她的樣子也知她規矩本分,加之這裏離慈寧宮也很近,簡單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
那禦果園之後有一排造型別致的木屋子,門前有木質的游廊,李合月嘆了一息,只往游廊上坐了,望着樹景發呆。
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雖說人無高低貴賤,千金閨秀們也都各有各的好,可喜歡與否就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可能你貌比天仙,偏偏那人喜歡凡間的煙火氣,或者你嬌美無俦,偏偏那人卻喜歡清冷孤傲,若是錯過了,就是一件很遺憾的事。
那勾魂的判官既然願意讓聖人為他選妃,那便是認可了那六位千金貴女,沒來由地多出來兩個,選不到也便罷了,若是選中了,免不了又是一場風波。
也會讓他委屈吧。
人總是願意和自己喜歡的人待在一塊兒,比如她。
想到這兒,李合月為他感到了悲哀,可她只是個小小的待诏娘子,對他将要遭遇的一切,無能為力。
她站起了身,瞧着眼前熟透了的一枚蜜桃,心裏喜愛,便踮起腳來,伸手将它摘了下來,拿帕子仔仔細細地包了,提溜在了手上,打算回去了。
然而當她的一只腳剛踏出禦果園的門,忽聽見有銮輿駛動的聲音,她聞聲住了腳,藏在門後悄悄看出去,果然前方聲勢浩大的,是官家往這裏行過來。
她在須臾之間收回了腦袋,只覺心跳加速,她不敢賭官家會不會将她認出來,只轉身便往禦果園裏去。
禦果園并非普通的宮牆,聖人為了追求田間農去,以籬笆圍之,故而李合月往回跑的身影立時引起了園外人的注意。
“何人驚擾禦駕?”随着內官的尖細喊聲落地,銮儀衛的護衛執槍進了禦果園。
李合月哪裏不知道自己露了陷,可眼下已然如此,只有圖一個僥幸了。好在前方便是方才的游廊,轉過去也許就能尋到藏身之地。
身後的護衛動作極快,李合月跑進了游廊後的館中,在暗沉的光線裏仔細搜索了一下可藏身的地方,剛要矮身躲在桌案下,卻聽腳步聲響徹,顯是護衛追上來了。
眼看着就要被拿住,一旁的檻窗突然開了一道細縫,一只手以極快的速度将她拽進去,再一把捂上了她的嘴,李合月整個人便陷入了黑暗裏。
這間屋子極暗,想是四周封了窗子,在黑暗裏聽着眼前人的呼吸,格外清晰。
漸漸能視物的時候,她向上擡眼,看到一雙藏着星的黑瞳,令她想起三年多前,興元府夜空上的那一顆荒星。
他垂首,她仰頭,額頭可以觸碰到下巴的距離,近在咫尺,近到李合月視線放低,就可以看見他白皙脖頸上的青色筋脈。
待屋外再沒了動靜,李合月的呼吸方才勻停了一些,可捂着她嘴的他的手卻依然沒有放下來的意思。
李合月的眼神探尋着,想到了三年前她在屋頂咬他手指的情形,那時咬的那麽深,也許會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
心念既然至此,她便擡起一只手來,作勢是要把他的手拿下來,可手指去的方向卻是他的手指,可惜在輕觸指尖的那一霎,他松開了捂着她嘴的手,收了回去。
私密無人的時刻,也許他會承認自己是誰?
李合月勻停了呼吸,依舊仰着頭看他,嗓音輕成了一片羽毛。
“其實我也不記得你了。”她的聲音很輕,眼睛瞪的圓圓的,像是同他分享着秘密,“三年前,我還是個孩子呢。”
三年前,他在風霜刀劍下九死一生,而她也在疲于奔命,彼此遇上了,共同走一段路,再分開時也沒必要有什麽牽扯。
他既然說記不清了,那便記不清了吧,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
她在這一瞬想明白了,便釋然了,擡頭看他的眉眼,依舊還是波瀾不驚着,李合月便向他福了福身,輕聲說起多出來的泥偶的事。
“……我是進宮獻瑞的待诏娘子,有些事原不該我開口,只是既然撞見了,不知會一聲,委實不仗義。”她頓了頓,忽覺無趣,索性長話短說,“杜大娘子叫我做了八只泥偶,其中兩個并非聖人所求。”
她說話的語氣比之方才,要嚴肅許多,似乎在極力撇清與他的幹系,哪知他聽見了,只是哦了一聲,像是一點也不在意。
李合月啞然。這是關系終生的大事,難道就這麽任憑官家擺弄嗎?
他自己都不在意,李合月便也只點到為止,再一福身,往門前卻步,接着微開了窗,亮眼的天光傾瀉而入,刺痛了她的眼睛。
提腳欲走,可不知為何,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她的腳在門檻上停了停,又退了回來轉身問。
“你真的不擔心嗎?”
小娘子仰着頭看他,眼神裏透露出不可思議的意味,像是在質問,也像是想不通。
然而她只聽見他輕笑了一聲,眼尾微微上仰。
“不要亂跑。”他終于說話了,卻沒有回答她擔心不擔心,“畢竟不是四尺半了,不好躲。”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