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行星合月

他說話時, 眼神很認真,前半句像殷殷囑托,後半句卻像是同她玩笑。

李合月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在他的眼前踮踮腳。

“我……我長高了。”她猶猶豫豫地回應着他的話,“前年有一陣子, 夜裏睡覺時腿總是抽筋……”

她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自己說的有些多了,這便及時住了口,再仰頭看他時, 卻看到他的視線移到了窗外。

原來他沒在聽啊。

李合月有些小小的洩氣, 只低低地說了一聲再會, “我走啦。”

她說我走啦這三個字的時候, 語音很輕快, 像是釋然了什麽, 也沒打算再得到他的回應。

只是在回身欲開門的那一刻, 她的手腕又被拉住, 一整個人被拉回了他的身前,小娘子眼睛瞪圓, 險些呼出聲來,好在他動作迅疾地低下頭, 以眼神向她示警的同時,輕噓一聲。

外頭果然有雜亂的腳步聲響起來, 緊接着像是踩過她的耳朵, 向外踢踏着行去。

還不到可以放松警惕的時候。

李合月的手腕還被握在他的手中, 極致的安靜下, 她能感受到他手掌傳來的溫熱, 一點一點地向上傳遞。

她下意識地咽口水, 向上看,眼睫快要相接的距離,近的能看到他眼睛裏,窗的倒影。

向下看,他的脖頸白皙修長。天光從窗隙裏投射了萬束光亮,錯落的光影裏,他脖頸上青色的筋脈若隐若現。

他不低頭,眼睛仍望着窗外,也許是察覺到了她的凝視,他喉結向下微動,忽有幾分淩厲。

“長高了。”他的視線從窗外移下來,落在她烏睫下的一雙眼睛上,向上看去,她的額頭依然光潔着,發際處的茸發輕軟地趴着,有着稚軟的乖巧,“出去之後,向右行二裏,便是慈寧宮。”

他低下頭來,是叮囑的語氣,“不要亂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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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三兩刻鐘,他說了兩次不要亂跑,李合月睜着大眼睛,在他話音落地後,認真想了想,方才乖巧地點了點頭。

她認真動腦筋的樣子很可愛,像探頭探腦的鬼祟小獸,趙衡意微微側過了臉,隐約的笑意在眼睛裏一閃而過。

“在想什麽?”

李合月還是猶猶豫豫的語氣,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同他交談,“……選妻是大事,為何你一點都不擔心?”

她擡起手來,想指指窗外,卻發現把他的手也帶了起來,愣神間,他便松開了。

小娘子忘記了下面要說什麽,腦海裏只記得他的手指,驚鴻一瞥下的青白修長。

“觊觎你的惡人在外盤旋,你不是也毫不擔心,四處亂跑?”他見她怔神無言,低低接過她的話。

李合月回過了神,自動忽略了觊觎她的人這幾個字,只把全部的心神放在亂跑上。

他似乎,真的很在意她亂跑這件事。

李合月抿珉嘴,想為自己辯解,可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只蒼白地說道,“……我有心事,不是故意到這裏。你同我不一樣,急如星火,迫在眉睫,若是當真被算計了,選不到可心的夫人,那你以後該有多委屈啊……”

她的聲音低下去,是真心在為他發愁,“人就活一世,總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才不算虛度……”

長高了的小娘子形容纖婉,可說話時微微皺起的眉頭,下垂着的眼睛,都顯出她的至真至誠。

“擔心是最無用的事。”他在聽完她的輕聲呢喃後,若有所思,一時才又道,“天下時運,我已失十之八九。最後一分,我絕不會錯過。”

李合月只聽懂前半段,後半段有關于時運錯過的話,她沒聽懂,也沒時間去細想,還未及回應他的話,他卻擡眼,觀察了外面的動靜。

似乎确認了外面的安全,他打開門放她走,在她點頭的時候,又道,“不要亂跑。”

李合月感受他對于她亂跑一事的在意,便用力點了點頭,旋即深深看他一眼,提裙噔噔蹬跑遠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禦果園外,趙衡意方才收回了視線,只在原地站了良久,好一時過去,鄭王府的王友蘭生谷才匆匆而來,拱手向他回禀。

“小孟暗中瞧着李娘子進了慈寧宮,殿下安心。”蘭生谷觑了一眼殿下,見他神情溫寧,才又提醒道,“慈寧宮裏已經擺好了桌,幾位國公侯爵、寇相公、董元樞等,都已列席。殿下,戲開場了。”

趙衡意嗯了一聲,提腳向外走去,顯是要往慈寧宮赴宴去。

行出館閣不過三五步,便見有身着赤甲的銮儀衛衛兵正彎身,撿起地上的一枚用手帕包着的物事。

護衛好奇地解開手帕打成結的四腳,露出一只粉的可愛的蜜桃。

趙衡意駐足,蘭生谷察言觀色,走上前去,将手帕與蜜桃拿回,打發了那護衛走。

“殿下,這手帕像是女兒家的。”蘭生谷手裏托着蜜桃與帕子,低聲說道。

帕子不過是簡單的素絹,溫柔的純白色,一如珍珠,右下角繡着月與星,因四角打結的緣故,皺皺的。

蘭生谷原以為殿下只是查看這帕子裏的物事,哪知下一刻,殿下便将帕子接在了手裏,端詳一時,放入了袖袋。

趙衡意繼續行路,蘭生谷捧着蜜桃,難免納罕,不過沒一時就想明白了——殿下閑來無事時,偶爾會疊布耗子來打發時間,也許此刻也生了這個念頭吧。

說回慈寧宮,聖人端坐寶座,接受各路親厚大臣的問安,參知政事寇海望向聖人道賀,恭敬問着:“聽聞今日聖人要為鄭王殿下選妃,臣等萬分好奇啊。”

封太後但笑不語。

從來皇子選妃,就沒有叫外臣進宮來看的先例,今日破例,不過是官家的激将法罷了——畢竟孫兒拒婚兩年,難得被這個刺激的玩法觸動,答應了下來,官家難免擔心孫兒反悔,這便傳召了這麽多親厚大臣來見證,到時候,衆目睽睽之下,孫兒只能接受。

她雖不大同意叫這麽多大臣來看,可官家一片好意,她不好回絕,橫豎她為孫兒挑選的六位貴女,無論是在樣貌上,還是人品家世上,都是一等一的好,孫兒選中哪一個,都應該會心生滿意。

封太後這般想着,笑眯眯地說道,“寇卿可在街市上玩過關撲的游戲?”

寇海望矜持地搖了搖頭,自嘲道,“叫聖人笑話了,臣平日裏最愛讀書,不愛出門逛,為此拙荊大有意見……”

代國公潘俊卻在一旁笑道,“臣倒是玩過關撲,全憑運氣,有人憑一文兩文便可贏得滿載而歸,有人付出全部,卻撲的口袋空空,實在是刺激。”

封太後笑着說對了,“就是追求這份刺激。鄭王啊,平日裏最愛瞧鈞瓷出窯,老身瞧他不愛尋常,便想出個同關撲差不多的游戲——”

她将泥偶裝盒,讓鄭王盲選的計劃說出來,惹得大臣們一陣驚異。

“小娘子們都是好孩子,當了面的選妃,總逃不過貶低誰擡舉誰的嫌疑,今兒用了這個法子,悄沒聲息地選出一位來,列位且做個見證吧……”

“好,好,”大臣們都說好,寇海望笑着說道:“這可不就是天命,不就是時運?”

聖人與大臣閑話,待鄭王趙衡意入席,諸臣工眼見着鄭王殿下清朗軒舉,都很期待今日的結果,紛紛同鄭王寒暄起來。

這廂慈寧殿中只待官家駕臨,那一頭殿後的後罩房,太後身邊的內官應金兒坐在案桌前,望着眼前兩只青白瓷托盤上的六個盒子,神情閑适。

金絲楠木做的盒子,巴掌大小,金絲隐現,每一只都做的一般大小,精致可愛。

他哼着小曲兒一一打開瞧了,六位貴女一人一個妝匣,或以憑窗望景的姿态,或以輕嗅粉梅的樣子,各有各的美好,乖巧可愛地立在盒子裏。

他一一拿出來在手心裏翻轉了看,确認了六位貴女的姓名與生辰,方才放心地再擱入盒子,拿精致的小鎖鎖上了。

候着候着難免犯困,正想伏案小憩一時,忽聽外頭有內官在喚他,應金兒站起身,出了門,見是宮苑使窦顯恩的徒弟呂崇來尋他,立刻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笑着問他為何事而來。

呂崇扶住了應金兒的手臂,将他攙到了一邊兒,細聲說道:“……前兒您瞧中的那個小娘子,窦苑使啊,給您辦妥了,還在東莊街上賃了一處宅子安置那位妙人——”

應金兒喜不自禁,不住口地小聲道謝,呂崇用餘光瞧着自己的人偷摸着從擱盒子的門裏出來,已知事情辦妥了,這便笑着要走。

“您身上還有差事,小的也不打攪了,只叫您知道,下了值往東莊街去就成了!”

應金兒喜上眉梢送走了呂崇,悠哉悠哉地回了門裏,忽聽得門外有女使輕聲道:“應大官,前頭傳召您過去候命。”

應金兒聞言忙捧上兩只托盤,随侍在一側的一等女官郁雱接過其中一只托盤,兩人并行着往前頭去。

走到西暖閣的殿門前,裏頭忽得就潑了一道墨線出來,該着應金兒倒黴,水正正好潑在了他的靴上。

應金兒大驚失色,往殿裏看去,但見宿國公主正在廊下對着一副挂着的白宣揮毫潑墨,也許是察覺到了動靜,宿國公主轉過頭來看,看到應金兒裙和靴上都染了墨,不由地拍手大笑。

“我要畫太垣紫薇圖,怎的畫到了你身上?”

應金兒愁眉苦臉地,不知如何是好——這般樣子面聖,可是大不敬的死罪,倒是宿國公主察覺了他的為難,揮揮手,“快回去換。”

應金兒得了令,轉身就想走,郁雱一把接過他手裏的托盤,笑着說,“泥偶碰壞了可了不得,大官快去,這裏有我。”

應金兒猶猶豫豫地,宿國公主卻在叫嚷了,“快去啊!”

他聞言忙撒開丫子跑回去,以最快的速度換了靴子、衣裙,沒一會兒就跑了過來,只見郁雱正托着托盤等他,應金兒舒了一口氣,接過托盤。

臨走時,他往宿國公主那裏看了一眼,公主擺着大書法師的架勢,正專心致志地往畫上添墨,那畫上大顆大顆的墨點子,大筆大筆的黑線條,毫無章法美感可言。

“太難看了……”應金兒默默在心裏說了一句,旋即往慈寧殿裏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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