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雨葉吟蟬
金鶴川的夫人名喚曾玉翡, 年方二十二歲,父親曾授承為龍圖閣直學士,左谏議大夫, 乃是正三品的高官。
①谏院的谏官有知無不言、言無非罪的風氣。議論施政的得失,供陛下參考, 又有糾正陛下施政錯誤的責任,在百官的任用上也有非常大的權限。
高祖禦極時,曾授承深受器重,只是這三年多來卻每每同官家意見相左, 近來, 官家想要親征北蠻, 曾授承極力勸阻, 因言語過激的緣故, 開罪了陛下, 羅織了幾項罪名, 被投進了天牢, 在朝野民間掀起來巨大的波瀾。
外頭雨絲綿密,夜色暗淡無光。李合月不忍稚兒淋雨, 這便由着趙衡意在院中判案,自己則引着曾意翡在軍巡院後堂裏坐了。
曾玉翡生了一張爽直的面孔。
眉峰淩厲, 眼神清澈。
她拂開黏在額上的發絲,眼神裏的幾分惴惴不安, 在下一刻看到乖巧趴在鄭王妃懷裏的小女兒, 立時就生出了幾分堅毅。
小女兒挨了雨淋, 似乎有些發熱, 額發淩亂, 眼神朦朦然。
她在鄭王妃的懷裏搜尋着母親, 在看到曾玉翡的時候,無力地伸出手,喃喃地喊着娘。
鄭王妃的眉宇之間有心疼之意,将孩子輕輕遞在了曾玉翡的手裏,再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那輕柔的動作,像是拂過花蕊的風。
“王妃娘子,妾身當年聽從父母安排,同金鶴川成婚,一直同他長居京城,并不曾知曉三年前穎昌府門前的故事。”她将懷裏的小女兒緊緊地抱住,向着李合月解釋,“至于您同金家的婚約,倘或我父親知曉,他一定不會答應金家的求婚——我父親……他是個好人。”
李合月搖了搖頭,拉她在椅上坐下,又心疼地摸了摸她懷中小女兒的額頭。
“你不必解釋。”她擡頭輕喚了一聲穗绾,“快去請大夫,孩子似乎發熱了。”
她低頭注意到曾玉翡的裙擺同鞋襪俱濕,其上還浸染了泥污,這便喚了桑禾來,低聲在她的耳邊輕言了幾句。
桑禾領命而去,李合月方才輕聲問道:“曾娘子,我聽你說你的父親下了大獄,可是家中出了什麽變故?”
近三個月以來,曾玉翡每日裏活的動蕩,心情更是郁塞難耐,此時小女兒在懷裏呼吸聲粗重,王妃娘子的聲音又有如薰籠的香氣般輕柔,令她的心神漸漸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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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家父得罪天顏,關進了大獄,家産盡數充公,我與母親、乳母幾人無家可歸,所幸家父的幾位同僚、學生救助,将咱們安置在了城東。”她說着說着,淚水便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可眼睛卻還圓睜着,不服輸的樣子,“那金鶴川在我父獲罪的第九天,便借口要備考禮部試,回了穎昌府,整整兩個多月不見蹤影。”
此人行跡如此惡劣,令人發指。
李合月摸了摸她的手,輕聲問道,“今日又是如何知曉的?”
曾玉翡抹了眼淚,回想着說道:“傍晚時分,有人到了城外,只将這厮的行跡告訴了我,因家母病重,無人看着璇兒,我心一橫,抱着她坐車來了。不成想竟看到了金氏這一家賊的真面目!”
李合月感知到了她的難處。
父親下了大獄,母親病重無人照料,她一個人養着一個發熱的孩子,還要承受認清枕邊人一家醜惡的打擊。
她不是優柔寡斷之人,當即便喊了一聲舅母,安氏正在外聽趙衡意斷案解恨,此時聽見了喚,忙掀了簾子進來。
“舅母,二哥哥眼下也沒事,能否叫他雇輛車子去城外接了曾夫人來?”她說完,又以眼神詢問了曾玉翡,見她此刻終于繃不住低聲哭出來,便也直接替她做了決定,“我記得州橋有一處正店,舅母叫二哥哥悄悄地去接了來,請曾夫人同曾娘子暫時在那一處落腳,也好為曾公的案情奔走。”
安氏點着頭應了,又問了城外的地址,這便出去交待韓雲度了。
曾玉翡萬沒有料到,這位王妃娘子只不過同她萍水相逢,自己的夫君一家還在行污蔑之事,她還能以德報怨,為自己同母親、女兒遮雨,只覺得胸中澎湃之情,無以言表。
“王妃娘子……”她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只抱着女兒跪了下去,“家父入獄的罪名是貪腐,可惜抄家的兵丁只抄出來五千餘貫錢,欲加之罪……”
李合月将她扶起來,将她的下一句話輕輕噓了回去,以眼神告誡她要噤聲,曾玉翡何其聰慧,只點着頭抱緊了女兒。
好在沒多會兒功夫,大夫就來了,在一旁為她的小女兒診治,桑禾也從車上回來,拿了李合月的軟毯以及備用的鞋襪回來,溫溫柔柔地為曾玉翡穿上。
李合月見着曾玉翡平複了心情,這便輕聲吩咐穗禾道,“你悄悄去左近雇一輛馬車,将曾娘子送到那一處正店去,安頓好了再來。”
她想了想,到底還是又追加了一句,“務必不要落了行跡。”
穗禾何其□□,應下了差事。
這一廂李合月正在解決曾玉翡的眼前愁,支着天棚的院落裏,趙衡意斷了案,那金鶴川跪地發抖,芩夫人失了銳氣摟着兒子,但是金家家主金壅培卻梗着脖子站着,像是一點兒也不怕。
“曾氏女胡言,殿下也信?我兒實是四年前被她蠱惑,成婚一事父母皆不知,算不得數。”他嘴巴硬的像石頭,“無有媒妁,父母也不知的,只能算是納妾。殿下天潢貴胄,何必認下這一宗荒唐的婚事?一紙休書寫下,李氏重歸我金家,下官便不會再告她欺君二嫁,如此,豈不是皆大歡喜?”
安氏安排好了韓雲度,再聽這狗東西這般胡言亂語,簡直想連抽他十幾個大嘴巴子。
她往鄭王殿下那裏看去,只見深霭霭的天棚下,雨色與燭火交融,投射在他弧線清絕的側臉,顯出詭異的光色來。
這金壅培怕是失心瘋了吧。
他的夫人在一旁拽着他的袍角,顫顫巍巍地拽動着,而金壅培卻在那道定魂符的加持下,肆無忌憚。
趙衡意眼角有幾分笑,只将手擡起,身後的開封府推官祝芗連忙上前,将幾份公文遞在了他的手上。
趙衡意也不低頭看,只在手裏翻動了幾下,旋即甩在了金壅培的身前。
“聘書文諜、官媒證詞、戶籍由穎昌府遷徙而來的證明。金壅培,好端端的女兒家,一個在你口中成了納妾,本王的妻子,則成了欺君之人,其心可誅。”
他的聲線原是溫潤的,卻在最後一句其心可誅上,驟然變冷,令在場之人無不感到膽寒。
“本王的妻子,天定命定,聖人官家親賜,你上辱天子,下辱本王,又行誣告、污蔑之事,該當何罪?”
趙衡意冷冷地看着金壅培,嗓音有如極北的寒刀冷劍,狠狠劃過金壅培的面門,他感覺到了巨大的壓迫,只往後退兩步,張口結舌不敢再言,跪倒在地上一身冷汗。
“左右巡使,拿水火棍來!”趙衡意喝道。
開封府的推官、判官等人便都往韓定雍的身上看去,只見韓定雍的酒還沒有醒,昏昏沉沉地站着,安氏氣的刷了他一個大嘴巴子,低聲道:“拿你的棍子打人去!”
韓定雍平生最怕安氏,聞言一個激靈,抄起水火棍一個箭步沖上去,照着金壅培的肩膀砸下去,直将他砸的趴伏在地,吃痛不已,叫道:“下官是正四品的文官,豈能遭受如此羞辱!”
在場諸人都吃了一驚:這金壅培即便行誣告之事,也不能棍棒伺候,畢竟是四品的知府,正兒八經的文臣,這韓定雍上去就是一棍子,倒真是魯莽。
可惜韓定雍吃醉了酒,哪管這些,水火棍在手裏左砸又打,直将金壅培打得昏将過去方罷了手。
趙衡意才道了一聲停。
“韓巡使此舉,委實魯莽了。”他低聲道,語氣裏有些遺憾。
安氏看着自家夫君打金壅培,恨不得跳在旁邊拍手叫好,此時見殿下口中說着魯莽,面上卻有遺憾之色,不像是要怪罪的樣子,倒安下心來。
“殿下——”安氏覺得自己要做點什麽,在趙衡意的身邊開了口,“叫他坐牢。”
韓定雍手裏的棍子登時落地,呆呆地看着安氏,眼神裏充斥着不解與疑問。
安氏卻避着他的眼神,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韓定雍的同袍兄弟們,繼續說道,“他坐牢,大家都好。”
趙衡意的眼尾上仰着,有細微的笑意慢慢上浮。
“韓巡使當值期間酗酒,與人鬥毆,判關進開封府監牢一晝夜。”
韓定雍覺得自己很受傷,悻悻地收起了水火棍,乖覺地往軍巡鋪外面走去了。
這時候,李合月剛從屋子裏出來,看見了舅舅扛着一只上黑紅的水火棍,往雨裏去的落寞身影,難免好奇,在檐下問過去。
“舅舅往哪兒去?”
雖然不知道後面會如何,但此刻,這一場風波總算了結,安氏也不在意韓定雍的生死,聽見外甥女兒在檐下這般問,這便嗐了一聲,雲淡風輕地應她。
“回去收衣裳。”
李合月覺得這個答案很尴尬,舅舅什麽時候還學會收衣服了?
她也不去細想,視線越過正被擡的擡、推的推的金氏一家人,落在了趙衡意的身上。
天幕下的他,有如雨夜僅存的一顆荒星,人人晦暗着,唯他一人周身似有光。
見檐下的小娘子遲遲不來,只望着他淺笑,趙衡意接過身後人的十六骨大傘,往她身邊來,站在了她的臺階下,擡手撐傘,将她攏在傘下。
他可真高,即便站在臺階上,李合月也只及他的耳朵,小娘子眉彎彎,俏皮地踮踮腳。
“怪道白日裏總不見你,原來你是長添燈草長添油——早做好了準備啊。”
她見檐下人輕嗯了一聲,眼底有清淺的笑,這便又輕聲道,“明日要在府裏才好,有緊要的事——”
他點頭說好,“明日我要同新娘子回門。”
原來他都知道,李合月就笑,額發在雨夜的光色裏,有種亂蓬蓬的,稚拙的可愛。
“明兒回去,我要給舅母姐姐妹妹裁衣裳,給舅舅打酒喝——”
趙衡意說好,側旁卻有舅母的聲音幽幽傳來,“明兒你舅舅不在,別打酒了,買兩斤鈍刀丁頭肉來吃。”
作者有話說:
(1)摘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