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玉容銷酒

雨落芭蕉葉, 垂墜的葉影從睒電窗裏透進來,黃昏的雨色愁煞人心。

李合月摸了摸舅母的手,想叫她安下心, 可舅母的眉頭還是緊鎖着,眼神裏有細微的愧疚之情。

她是不習慣溫情的人, 此時有些局促不安地躲開了外甥女的視線,喃喃地說起話來。

“……那時候,我乘了船再轉馬車,一路打聽着往穎昌府去, 到了穎昌府衙門前, 我還特意換了身兒幹淨衣裳, 誰能料到剛報了家門, 便叫後衙的人打了出來。我以為是沒有說清楚的緣故, 第二日又去等, 那府裏出來個老虔奴, 言說早就同咱們家退了婚, 還将從前的草帖、細帖俱扔了出來——緣何新婚第二日就找上了門?”

安氏越說越恨,咬牙切齒的, 像是想到了那時候在穎昌府受的委屈。

“我不解恨,在颍昌府衙門前罵了整整兩天!那老虔奴就派人來堵老娘的嘴, 老娘豈是個吃素的?駐守穎昌府的教閱保節軍指揮劉禀能,是你舅父的同袍, 他不出面, 只叫了一隊廂軍護着我罵, 直罵得一整個穎昌府, 人盡皆知——”

小娘子捧着腮聽的津津有味。

舅母罵人的時候才是最鮮活的, 意氣風發着實有生命力。

先頭聽到舅母被穎昌府衙的衙役痛打, 她聽的眼睛裏直冒淚花兒,沒曾想下一刻就高興起來。

“舅母,他們家只将婚書扔了出來,可寫了退婚信?”李合月聽着想着,問道。

安氏一愣,拍着大腿說糟了,“連那狗屁知府的人老娘都沒瞧見,哪兒還有機會叫他們寫退婚書?”

她忐忑不安地看着李合月,神情緊張着,“今兒午間倒沒什麽,到了傍晚,門口忽然圍了一大堆人,有個渾老丈領着人在門口叫罵,你二哥哥出去問了一嘴,才知曉是穎昌那戶人家遣來的,老娘一聽便惱了,若不是顧及着如今你嫁了人,老娘非要撕爛他的嘴不可。”

李合月忽而覺得心酸起來,往日裏葷素不忌、神鬼不怕的舅母,竟也因她而生了根軟肋。

“舅母莫急,此刻那人在何處?”

“這便是第二宗事了。你舅父從前的生死兄弟,昨日裏來家吃酒,今日聽聞有人上門鬧事,便打傷了幾個,這會兒全去了軍巡鋪——”

東京城裏掌管着巡邏、收領公事等等雜事的便是軍巡鋪,離安貴巷三百步便有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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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的眉梢眼角都挂着惶恐不安,這幅樣子叫李合月心碎。

“……咱們這就瞧瞧去。”

事不宜遲,李合月即刻就要站起身來,倒是安氏一把拽住了她,語氣急迫着:“你別去!你舅舅是開封府的軍巡使,那幾個同袍又都是有些關系的,咱們都能應對。我到這兒來,就是知會你一聲,免得日後殿下知曉了,你不能妥善應對。”

李合月聽完就覺得又是可氣又是可笑,只站起身挽了舅母,眼底些微的委屈上湧。

“舅母眼裏,我嫁了人就同你們不是一家了麽?更別說這件事本就同我有關。至于鄭王殿下——”她頓了頓,“自有我擔待。”

她無暇同舅母解釋太多她與趙衡意的關系,只将舅母扶了起來,便往門外去了。

女使備車收拾不提,到達寺橋的軍巡鋪時,黃昏雨漸密,下車時李合月一腳踏在了小水坑,落地卻有人接,擡眼一看,一張陌生的臉。

綿密的雨絲裏,李合月沒在意他的長相,只将此人的手一甩,又退回到了車上。

穗绾還來不及呵斥,安氏早就跳下了馬車,推搡了這文弱男子一把,将他推的踉跄幾步。

“你是個什麽東西,也敢來唐突我兒?”

文弱男子生了一張清秀文氣的臉,身量也不顯高,在安氏叫罵過後,方才對着李合月深深一揖。

“小生金鶴川,問李娘子金安。”

李合月不認得此人,只在他通報姓名後粗略地打量他一眼,依稀記起了這個名字。

父母定下的親事,在她還不懂事的年紀。

男家的父親是當年華原郡的通判知事,在當地地位尊崇,然而家裏出事的時候,男家卻連喪儀都沒來參加。

李合月那時還小,又每日裏昏昏沉沉的,只憋悶在房中睡不醒,哪裏還能記得這一宗事。

她心不大,有仇必報。

金家人既然羞辱舅母,那必然不能饒過。

她冷冷一眼掃過金鶴川,接着從他的側方走過,往軍巡鋪裏去。

只是還未及踏進去,便聽有中年男子沙啞的聲音響起,語氣裏帶了幾分拿腔做勢。

“本官孤陋寡聞,不知本朝可有一女二嫁的先例?李氏女同本官的兒子自幼定下婚約,中間有三年多的時間失散了消息,本官托人四處打聽,一直到前幾日朝廷發了賜婚的诏書,本官方才知曉,這小娘子竟在有婚約的情況下,隐瞞實情二嫁。此舉簡直是欺君的大罪!”

軍巡鋪裏并沒有人搭話,這中年男子又忿忿然地說道,“犯下欺君,二嫁這等大罪,這家人竟不知廉恥,還找了閑漢來毆打本官府上的官家,敢問這東京城,還有沒有天理王法。”

安氏在一旁聽的火冒三丈,一腳踹開了軍巡鋪的大門,只見院落中有一中年男子身着綠色官服,一臉的倨傲,身邊坐着一位長臉的貴婦人,滿臉的不屑與輕視,在看到安氏踹門而入時,免不得做出了一副花容失色的驚恐模樣。

在他們的對面,舅父同身邊幾個桀骜的軍漢歪坐在了一塊,顯是懶得搭理他們。

“放你爹的狗屁!老娘當年在穎昌府府衙門前吃了閉門羹,你們家那個老虔奴扔了婚書出來,口口聲聲說着要退婚。老娘在門前罵了整整三天三夜,一整個穎昌府的百姓都知曉!如今是什麽意思?”

李合月攙着安氏的手臂,在她憤憤的話音落地後,冷靜看向他。

“金大官人,我只問你幾個問題。”她的視線冷冷掃過眼前幾人,最後定格在中年男子身上,“四年前我家遭難,身為親家,如何不來吊唁?其二,三年前我舅母往穎昌府去,你們将婚書退回,我舅母在門前痛罵三天可為真?”

那中年男子正是如今的穎昌府知府金壅培,此時看到這小娘子語速不緊不慢,問出的問題卻犀利無比,在起初的心虛過後,恢複了鎮定。

“李家遭難,本官當時已在赴穎昌府的路上,消息閉塞,不能及時知悉,至于你所說的三年前,這位夫人在穎昌府府衙門前痛罵一事,更是無稽之談——衆所周知,本官同家眷一向居住在穎昌府魁樓街,不曾在府衙落過腳。”

安氏聞言又要跳腳,韓雲度原在父親等人身後站着,這一時一把拉住了母親,将她請到了父親身邊坐下,又低聲交代幾句。

軍巡鋪的巡捕長搬了椅子過來,請李合月坐下,這才為難地看了雙方幾眼,卻又不敢從中調停,這便尴尬地站在了一邊,摸着滅火的勾叉、麻搭等物發呆。

李合月将金壅培的話收入耳中,只覺棘手。

當年舅母只将婚書取回,卻忘記讨要一紙按了手印的退婚書,叫金家人有隙可乘。

只是,他們來此的目的是什麽呢?

李合月看向側立在父母身邊的金鶴川,此人容貌清秀,算是個英俊的,只是兩只眉毛之間拱起,有一道日積月累的紋路,顯是個心胸不開闊之人。

她依稀記得,父母說起過這家人,只說這位未婚夫比他大上四五歲,是個勤學苦讀的,那他起碼也有二十歲了。

當年悔婚的緣由是什麽呢?李合月暗自揣測着。

第一個,一定是因着自己家中因兇殺而敗落,第二,或許是在穎昌府已經攀上了高枝,所以才會将婚書退還,避而不見。

若真是如此,此時這一家人在她新婚的第二日齊齊趕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不說旁的,只說金家當年既然悔了婚,沒道理三年後卻要來主動認下親事,還口口聲聲要告她欺君、二嫁之罪,分毫沒有顧及趙衡意的意思。

“草帖、細帖,通婚書何在?”李合月将手擱在了搭腦上,手心裏冒出了細細的汗——當年與之交換的草帖細帖,通婚書都在舅母的手上,料他們已經沒有,即使臨時再僞造,如若不記得自己的生辰八字,那也難成。

像是料到李合月會讨要此物,金壅培沒出聲,改由金壅培的夫人芩氏應對。

“這麽些年,一直居無定所,草帖細帖皆在動蕩裏丢失,只是有一物,想是微夷在世,都不能否認。”

驟然提起亡母的名字,李合月的指甲摳進了搭腦,只覺一股子怒火直沖腦門,直想将這位芩夫人痛打一頓。

芩氏從荷囊裏拿出了一只嵌珍珠的金手镯,小小一只,只能穿過幼兒的手腕的圍度。

“這镯子乃是微夷妹妹當年贈我的信物,是從小娘子當初的手上褪下來的,裏頭還刻着小娘子的乳名——”

安氏聽到這裏,哪裏還忍得住,又怕這賊婆娘将元元的乳名說出來,這便一個生撲撲上去,捉住芩氏的衣襟,就要搶奪,一旁的金壅培過來拉扯,倒叫安氏一個大嘴巴扇到了一邊,直氣得原地跺腳,捂着臉直呼有辱斯文。

韓雲度及父親的同袍等人将她們分開,抱開了安氏,那金鶴川卻上前一步,躬身揖首。

“小生恪守禮儀,已定下來的親事不敢違背,若小娘子執意要犯下悔婚欺君二嫁之罪,那只有開封府見了。”

他扶住了自家母親的手臂,高聲喊軍巡鋪的巡捕長,“小生一家告辭。”

他們驟然而來,打得李合月一家措手不及,又在安貴巷裏大鬧,再去開封府報官,就是為着将這件事鬧大,鬧得人盡皆知。

李合月終于明白了他們的用意。

那芩氏被安氏一拉扯,釵環淩亂頭發散落,氣的口不擇言,高聲道:“都說喪婦長女不娶,你家中又有惡婦,如何能教好你為人/妻,為人母?如今告到開封府也好,不必将你這禍害引進家門。”

她低低咒罵,話音落地時還狠狠剜了李合月一眼,就在這一戶人家即将踏出軍巡鋪的院落時,忽聽得有人在外高唱:開封尹,鄭王殿下駕到。

衆人為之一凜。

芩夫人膽寒一眼看向自家夫君,腦中想着今日午間那位宦者的話語,徒生了幾分勇氣。

在千萬束清寒的雨絲裏,有人從煙水氣裏執傘走近,眉峰沾了細微的雨氣,在皙白清透的面龐上,尤顯出幾分濃墨重色的英武。

在下拜的衆人堆裏,他擡手喚李合月,“過來。”

李合月向他走去,他雙手扶住了她的手臂,緊接着韓定雍領着兒子同袍,呼啦啦也跟過去一堆人,站在了趙衡意的身旁。

他的視線在小娘子強忍委屈的通紅雙眼停留,一息之後開口道:“——女兒家來到這個世上,不是只該為人/妻為人母,如何為人,才最緊要。”

他向頭發淩亂的安氏颔首,謝道:“舅母将王妃教的很好。”

一向不被他人理解的安氏在這一刻楞住了神,旋即有一股委屈上浮,點頭之後轉過了身。

金壅培身為四品大員,即便門外有他的随從擁護,又有着今日午間傳下的旨意做定魂符,然而在觸至鄭王殿下的眼睛時,仍不免心虛膽寒。

“本王判南衙,有何冤情照直告來。”趙衡意并不落座,只在門前高階站定,淡淡說道。

饒是不服氣,也不得不承認,趙衡意的确是開封尹,金壅培原本打定主意要去開封府府衙那裏鬧一場,好叫東京城人人都知曉,這一宗荒唐的婚事,不成想這鄭王殿下,竟然親自來了這裏?

他吐了一口氣,只揖首道:“下官狀告華原郡陳爐李氏悔婚二嫁,有小娘子幼時金镯為證。”

他将金镯呈上,有開封府的衙役接過,奉給了趙衡意。

趙衡意只看一眼,淡淡道了一聲巧了,“本王今日午間巡視南衙,有女子尋夫至開封府衙門前,仔細盤問後,知曉她的夫君姓金名鶴川,四年前在穎昌府成婚後,育有一女,如今整三歲。”

此言一出,金氏一家登時變了臉色,安氏卻喜形于色,啐了一口,“原來四年前就悔了婚,如今竟還有臉來東京?”

金壅培強忍鎮定,只覺事有蹊跷。

他下午臨行前分明安排好了一切,如何兒媳卻又會來到東京,背刺他們?

他正臉色陰晴不定時,忽聽嘎吱一聲門響,有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子抱着一個女娃兒走了進來,神色鎮靜,可眉宇間的怒意顯著。

“……打量着我父親如今下了大獄,無親無靠,你們這喪盡天良的一家人,不想着為我父奔走,竟起了抛妻棄女的惡念。如今又得了什麽人的受意,竟來誣告好人?當初悔婚的是誰?”

她說完這些話,只抱着女娃兒跪倒在趙衡意的身前,泣告:“妾拼了一條命,也要與此人和離!”

李合月心一酸,将她扶起,接過她懷裏啼哭的女娃兒,又聽大門一聲響動,有高大如山的戎裝男子推門而入,兩道濃眉倒豎,喝道:“本将是穎昌府保節軍指揮劉禀能,願為安大娘子作證!當初這厮退草帖婚書,還派人辱之,本将看不過去眼,派人一路相護,若是上公堂,本将來作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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