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欲念橫生(上)

邊地的雪景, 比中原遼闊許多。

雪片大如羽,帶着涼氣兒,卷着風撲入檐下, 好在有炭爐,倒不至于凍的畏手畏腳。

小娘子說就摸一下的時候, 嗓音帶了微微的倦意。她是心思純質的女兒家,小半個月的奔波裏一直繃緊的心神,在指尖兒輕觸着那片肌骨的這一刻,徹底放松下來了。

腦袋輕輕擱進了他的肩窩, 身子也向他偎近了, 和軟的嗓音一點一點地送進趙衡意的耳中。

“小的時候, 我就愛摸着我娘的耳朵尖兒睡覺, 娘就閉着眼睛哄我——”

腦袋枕着的肩膀微微動, 他轉過來, 将她輕攬入懷, 輕輕地嗯了一聲, “怎麽哄的?”

黑着臉的小娘子原本起了一點兒困意,驟然被他攬入了懷, 一時間就驚得不困了。

心砰砰亂跳,像是忽然掠過一場飓風, 樹倒山崩得,叫她慌亂的僵直了身子。

像是感受到了懷裏人的僵硬, 李合月的頭頂就傳來了一聲輕笑。

“是不是這樣哄……”他說起話, 嗓音帶着些許倦意, 在靜谧的夜裏溫柔的剛剛好, “襖, 襖, 睡覺覺,山裏哈來個老道道,頭上戴個那草帽帽,身上還經個草腰腰——”

李合月平生頭一回,覺出了故鄉話的好聽。

他平日裏說話時,嗓音清潤猶如雨打青葉,今夜輕聲哄她時,嗓音放輕放緩,低沉着,像是沙沙雨落,令她安心。

偏他攬着自己肩頭的手還輕拍着,像是真要哄她入睡一般。

于是小娘子的心神真的一點一點地松泛下來,窩在他的懷裏乖乖巧巧。

“你怎麽也會念這個童謠?”

發頂被輕輕摩挲着,趙衡意輕聲應她:“舅母告訴我的。”

Advertisement

李合月腦袋一豎,大驚小怪起來,“從前睡覺,舅母除了叫我和大姐姐閉嘴以外,從來沒哄過我,怎麽還會這個?”

趙衡意笑着把她摁回自己的懷裏,小娘子瞥見了他動作的微滞,又把腦袋豎起來,圓溜溜的眼睛同他對視。

“你都傷在哪裏了?”她似乎想到了什麽,神情愈發嚴肅起來,“我看見一個蠻子兵拿狼牙棒砸中了你的肩膀,還看見醫兵解你胸口的衣衫,可是胸口、腰腹也受了傷?”

趙衡意方才進了驿站之後,因被大勝關各路兵将圍簇着,便只叫醫兵檢查了傷口,沒什麽大礙之後便簡單包紮了一下。

而彼時李合月管着受傷的舅舅,見趙衡意那一處人多,便也只瞥了一兩眼,此時獨處時,才想起關切他。

“都是外傷,不足挂齒。”說起傷勢,趙衡意的語氣淡淡的,很快便忽略過去,“舅舅呢?他的傷勢如何?”

李合月半信半疑,迎着他的視線向下落,落在他的胸口上。

“舅舅左腰、後背受了擊傷,右手臂疼的厲害,營醫說也許是骨頭裂了。肩膀上還有一處刀傷,右腿也瘸了——”她說着說着,眼眶便有些濕,“我服侍着舅舅睡下了,原本瞧着舅舅可憐,心疼他來着,可他方才卻又偷偷向驿卒讨酒喝,氣得我又同他吵了一架——”

小娘子說心疼舅舅的時候,眼尾下垂,可憐巴巴的,可生氣起來,眉毛眼睛都倒豎起來了,再搭配着尚未去洗的黑面,委實可愛。

趙衡意難免忍俊不禁,以手握拳,抵在唇上輕咳,掩飾了笑意。

“這一次能死裏逃生,全仰仗舅舅。我為他求求情,允他喝一盞便是。”

鄭王殿下親自求情,李合月哪裏不給面子,只猶猶豫豫地說了一句再說吧。

她猶豫着又看了一眼趙衡意的胸口,他換了幹淨的衣衫,玄青的顏色瞧不出有無血跡。

其實她在發愁,剛才把腦袋從他懷裏豎起來了,這會兒正說着話,他也沒有再次邀請自己進他的懷裏,可真是發愁。

她在腦子裏回味了一下方才枕着的質感,只覺筋骨結實,還有些硬硬的。

大意了,就不應該豎起腦袋來。

她兀自一個人扼腕嘆息着,趙衡意卻只将視線凝望在她的眼睫上,心海不免洶湧澎湃。

方才同大勝關守城的兵将集議,正事說了一整晚,到末了散了席,那三路行營都檢李懸泰,低聲同他說了幾句感慨。

“王妃娘子做了急腳遞的打扮,面目黢黑,身形聲音都像個少年郎,不曾想先是出了驅霧的主意,最後又卑職賭您就在城下,可謂是有勇有謀。卑職此生,還不曾見過這樣飒爽的女兒家,竟似能與您比肩而站似的。”

李懸泰說話時的神情真誠無比,待他走後,趙衡意又傳了孟九火,将這幾日從耀州城奔波至此的經歷一說,趙衡意只覺得每一句都令自己驚心動魄。

他的視線下落,落在她黢黑的小臉兒,黢黑的脖頸,伸出在炭火盆上烤火的手,這才發現,她原本嫩而白的手,此刻紅通通的,像是凍傷了一般。

心腔登時一顫,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收入了掌心。

“疼不疼?”

小娘子的心卻很大,眼神茫然,“哪裏疼?”

他摩挲幾下她的手,李合月搖搖頭說不疼,“一路上我都攥着小暖爐,到了大勝關城下才放開,冷是冷了點,可我的心是熱的。”

她說熱的時候,下意識地擡手揉心,連帶着他的手也被拽了上去,觸碰到她心口的時候,小娘子忽然反應了過來,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耳根兒悄悄地紅,眼前人卻笑了一聲,放下了她的手,起身入了室。

李合月窘迫地望着他的背影,他在錯落的窗棱裏彎身,一時聽見了水的聲音,接着便見他端了水盆而來。

“驿卒還在燒水,先擦擦臉。”

他說着,便拿棉巾在水裏浸潤了,略略擰幹之後,才拿起來,先拭在了她的眼下。

抹在臉上的,不過是爐灰罷了,濕潤過後輕輕擦拭,眼下半寸的肌骨便顯出了雪玉般的顏色。

也許是單手拭臉的姿勢不太順手,他在重新把棉巾打濕後,拭上她的面頰時,用另一只手輕托住了她的下巴。

他垂睫為她拭面的樣子很認真,小娘子卻心猿意馬,無法把視線凝在一處,只從他微珉的唇向下落,再向下落,落在他脖頸上的淩厲一道,不由地咽下一口口水。

然而眼前這淩厲一道也滾動了一下,旋即為她拭面的手停住了,他問她怎麽了。

還能怎麽了?李合月頓覺口幹舌燥,連冷都忘記了。

“你騙我蔚縣和耀州城在一個方向……”她又急中生了一個智,“正琢磨這個呢。”

“是我的錯。”他輕輕舒了一口氣,繼續為她擦拭着,“邊地風雲莫測,當時我只怕你跟着我吃苦受累。”

小娘子的下巴捏在他手裏,只能拿兩只手在身側拍拍,遺憾極了。

“可如今我還是來了!倒不如打一開始就叫我來,也不至于百般猜你的心思,好在我同你心有靈犀,猜對了你的方向。”

說到這兒,趙衡意的手停了一下,他垂眸看住她的眼睛,眸色深沉的,像是一泊靜水。

“在甕城上的時候,害怕不害怕?”

“不害怕。”她毫不猶豫,“你在彌勒廟裏殺人如麻,菩薩都不敢管你,更何況那群蠻子兵?”

“那你又是如何說服李懸泰開關?”他的眼神在她說話時一點一點的柔軟下來,“他為人不算古板,倒是能聽得進一些勸。”

小娘子得意地眨眨眼,肌膚露出了大半的白,就顯出她渾然天成的嬌憨來。

“孟九火去打聽了他的生平,南歸雁年輕時同他打過交道,知道些他的為人。”

趙衡意笑了一下,将她的下巴向上擡了擡,另一只手輕輕向下,為她擦拭脖頸間的黑泥。

“扮急腳遞倒是很像。”

脖子那裏癢癢的,李合月不自覺地擡高視線,落在他輕珉的唇上。

“好冷呀——”她邀請他一同回房,“我先去洗澡好了。”

她沒想那麽多,只為了緩解此時的尴尬,說罷便晃了晃腦袋,站起身往房中跳着去了。

驿站雖條件簡陋些,但這間是上房,到底是有個尚算完備的淨室,裏頭擱了半人高的大浴桶,熱氣騰騰的水汽彌漫了一整個淨室。

她是随遇而安的人,這幾日心也愁着,身體也愁着,此時倒是真的想好好地沐浴一番,這便也不多想,只将自己泡進去,好生洗了個熱水澡。

換了衣衫之後,她趿着軟底鞋熱氣騰騰地跑出來,站在門邊兒喚趙衡意來。

“你的傷口不能沾水,我來為你擦洗好不好?”

小娘子熱情洋溢,不帶一分一毫的雜念,趙衡意原在門外聽察子彙報軍情,聞聽之後面色倒是不動聲色,只吩咐察子去了,這才走近她的身前。

他說好,自然而然地将外衫除下,只穿了素白的裏衣進了淨室。

李合月就覺得自己很奇怪,臉忽然熱熱的,眼巴巴地看他在熱騰騰的水霧裏又除去了上半身的衣衫,勁瘦卻緊實的肩背便顯露在她的眼前。

饒是有兩道包紮傷口的白棉布,裹在他的身上,李合月仍然能看到他腰腹上的幾塊分明的壁壘,因水汽實在嚣張,有些就在他的腰腹上形成了水珠,濕潤潤地沿着壁壘向下滴落,這一副畫面簡直香豔的無以複加。

李合月頓時覺得自己的規劃很童真,摸摸耳朵尖兒之後就打算親親了,竟然錯過腰腹這一塊兒。

好了,她臨時決定在親親之前,增加摸摸腰腹這一項重要進程。

擇日不如撞日,成親也有小一個月了,今日他又受了傷,正是摸腰的好時機。

她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那頭鄭王殿下回身看了她一眼,李合月吓了一小跳,心虛地移開目光,往他身邊靠過去。

棉巾在浴桶裏打濕了,剛要往他身上放的時候,她卻看到他肩頭的淤傷,青紫色的淤青遍布了一整個右肩與手臂,再往下看,肩膀下繃帶不曾覆蓋的地方,也有一處陳舊的傷疤,令她的心砰砰亂跳。

她記得這一處傷疤,是在興元府彌勒廟裏受的傷。

疤痕恢複的并不好,仍能看出猙獰的樣子,她不免心生愧疚,手便輕覆了上去。

“那時候我不懂,只拿燒瓷的土為你止血,血倒是止住了,但也留下了不好看的疤。”

她的聲音帶着遺憾,趙衡意卻搖了搖頭,只在木凳上坐下。

“多虧你,才保住了性命。”他看着元元慢慢地俯身坐在他身前的矮凳上,正仰頭看他,一笑,“疤痕要什麽好看。”

李合月哦了一聲,擡手又觸上了他的疤,摸了摸之後,忽然就往下慢慢落,落在他腰腹的第一塊壁壘上。

然後,摸了摸。

摸第一下的時候,她的手腕就被捉住了。

小娘子仰頭看,眨一眨眼睛,假裝很無辜。

“水汽騰騰的,看不清楚。”她的手腕在他的手裏動一動,手指尖兒又觸了觸那一處,“這兒,是不是也有傷呀?”

眼前人低眉看她,眼底像是染了赤色,吐息灼熱,“這兒沒傷。”

李合月哪兒甘願放跑鴨子,湊近一些看,“真的有。”

她摸上第一塊,順勢在摸第二塊,一塊一塊地數給他聽,“你瞧,這兒有,這兒也有。”

手指尖兒觸碰上去的質感緊實又滑膩,委實很好摸,李合月一邊兒摸一邊兒仰起頭看他,語重心長地同他說道:“你傷的很重啊!”

小娘子耍賴皮的樣子可愛至極,趙衡意只覺氣海翻湧,心腔裏跳動不停,只好再一把摁住了她的手,低下頭去尋她的眼睛,告誡一句。

“你診斷的不準,”他扶額,嗓音略顯喑啞,“小庸醫。”

作者有話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