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欲念橫生(中)
小庸醫的手被摁着, 分明被戳穿了心思,卻還要負隅頑抗。
“庸醫害人呀,”她接口接的很自然, 延續了方才的語重心長,“營醫哪兒有我厲害?當年在興元府, 還不是我急中生智,用一把瓷土救了你的性命?”
她大吹法螺的樣子很可愛,被摁着的手蠢蠢欲動,“別動, 讓我來好好為你診斷一下。”
小娘子詭計多端, 說話時小手就在他的掌下一拱一拱的, 每一下的微撫, 都令趙衡意的氣海生出些微的熱氣, 慢慢地向上升騰着, 最終延綿至他的心口, 将他烘着烤着, 只覺口幹舌燥。
好在她到底不是太過恣意的性子,小手流連了幾下之後, 便離開了,只拿棉巾蘸了水避開他的傷處, 仔細地為他擦了身。
她站起身轉開手去擰毛巾,因為使勁兒的緣故, 眉尖輕蹙着, 鼻尖也皺起, 認真而又安靜。
趙衡意忽然想起第一回 見她, 她也是低着頭為他止血, 手上胡亂一把瓷土, 沾了泥的臉上冒着小汗珠,饒是怕的要死,可還是一絲不茍地把事兒做完了。
恍惚裏,他忽然想到前兩年他遍尋不到她時,午夜夢回,疑心那一夜的她,是自己空造出來的一個夢。
想到這裏,趙衡意忽然生出了幾分懼意,待她拿棉巾觸上自己的肩頭時,一手伸過去,便将她拉在了自己的膝上坐下,擁入了懷裏。
驟然而來的擁抱叫李合月愕然,一時才冷靜下來,在他的肩窩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拿着棉巾的手還在他的背上劃拉兩下。
“怎麽了?是傷口疼麽?”
趙衡意單手擁着她,在她的問話後搖了搖頭說不疼。
“怎麽會想到來大勝關迎我?”
“其實就是賭啊。”懷裏人在他的肩窩裏乖乖的,吐息輕輕,“你喜歡賭,我也喜歡賭,鈞瓷開窯前,誰也不知道會燒成什麽彩——你喜歡鈞瓷,不就是為了那一刻的刺激?”
“是,我喜歡。”好像有點冷了,他抱她抱的更緊,“倘或鈞釉配比合理,再用火網大、升溫快的窯爐,便能有利于窯變。賭贏的概率會很大。
“所以我也賭贏了。”她說着,聲音裏帶了些許的劫後餘生,“虧好你來了,也虧好你贏了。回想起來真的後怕,你怎麽會真的到大勝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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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室裏的水蒸氣漸漸冷下來,李合月從一旁拽下棉巾,為他披上,趙衡意在她的動作停下之後,站起身牽住她手。
“你敢在我身上賭,我就不會讓你輸。”
他說等我,将她輕輕牽着,送出了淨室,“我很快就好。”
李合月就有點小小的惱,好好地做什麽要把她轟出去?可惜她還沒有來得及發牢騷,趙衡意卻只一笑,便關上了淨室的門。
她掃興地趿着鞋往床上去,驿站生硬的被褥一陣兒冰涼,涼得她一霎兒就跳下了床,往炭火盆邊兒蹲着烤手去了。
沒人同她說話了,思緒沒來由地又亂飛起來。
窗外大雪紛茫,好在風停了,只有跑馬燈還在轉着,轉的欲語還休。
再經過一個嚴冬,待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爹娘的墳前該長出新草了吧?
她這回回京之前,在李莊覓了一個守墳人,在父母被修繕一新的陵園裏守着看着,以後每年祭日,她都想再回去看看。
人心裏總要有個念想,從前她心心念念地要為爹娘報仇,每日裏都活的有勁頭,可如今父母的大仇已報,心裏沒什麽事了,就感覺心勁兒也沒了。
想東想西,難免又想到忤作說的話,心裏就一痛,搖了搖腦袋,想把這些事忘卻在腦後。
好在一時趙衡意就出來了,頭發濕漉漉的,像是沐過發了,他一手拿棉巾擦着頭發,一邊往李合月這裏望過來,眼神觸碰的那一刻,李合月便站起身迎上前去。
原是想撲進他的懷裏,到了跟前卻又生生止住了腳步,只跟在他旁邊走着,說着。
“沐發了呀?”她又蹬蹬蹬跑到門邊,喚驿站的驿卒,“送一個熏籠來。”
趙衡意看她指揮着驿卒将薰籠搬來,又乖巧巧地坐在他的身邊兒。
“你在耀州城時,一切都好?”
小娘子正拿着梳子梳發,聽他問起,不免眼神黯淡,垂下了眼睫安靜了一會兒,方才擡起眼睛嗯了一聲。
“一切都好。”她勉強說了一句,緊接着站起身,為他梳發,“薰籠的火好暖和啊,頭發都快幹了。”
也許是心裏不得勁兒,也許是為了逃避這個話題,小娘子又說起旁的事兒來。
“先前就聽人說,我家在玉磐街的宅子叫人給占了,卻沒成想,是當年你派去的軍漢。我還以為我們那時候分別就分別了,卻不知你還惦念着我。還有南歸雁,他在玉磐街和我的鄉鄰居結下了姻緣,先帶到東京城去了。他人也很好,同孟九火一道護衛着我,叫我心裏安心不少……”
小娘子拉拉雜雜地說了半天,和軟的語聲,在落雪的寂夜裏尤其顯出歲月安寧來,然而趙衡意卻從她低垂的眼睫裏,瞧出了端倪,只伸手将她手裏的玉梳接過,下一刻将她拉下來,将她抱在了自己的膝頭。
“你怎麽了?”他低頭看她,眼神裏有些許的困惑。
猝不及防的溫存令李合月有幾分動容,眼睫微顫着,對上了他的視線,沒來由地便生出了委屈。
她好像是比一般的小娘子要堅韌許多,哭是不常有的,示弱也是不常有的,此時叫他那溫和而又關切的眼神望着,卻有點兒淚目了。
“我……”她張了張口,一手拭去了眼底的淚意,一手自然而然地靠在了他的胸前,“三叔父害我爹娘,前幾日竟還倒打一耙——”
她委屈着,将前幾日在陳爐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越說越難受,到末了,藏了多日的情緒終于宣洩出來,哭出了聲。
“忤作說,我爹娘已然半成白骨,他并沒有使刀子割開我娘的肚子。可即便如此,我心裏還是不好受——我爹娘生前便被三叔父毒害,死後卻憑他一句污蔑,我這個做女兒的,就要開棺剖開我娘的肚子,來自證我不曾弑母弑父……”
她的聲音因哭泣而顯得斷斷續續,趙衡意的視線在她的眼睛上固定住,認真地聽她說着。
“他污蔑我,我卻還要證明給他看,我娘要是泉下有知,該有多難過……”
趙衡意的心一點一點地疼起來,像是被什麽給系住了慢慢收緊,那股子痛意來的很慢,卻痛的很真切,甚至比肩膀手臂上的傷,來的更痛。
他低下頭去尋她的眼睛,一雙婆娑的淚眼撞進了他的眼睛。他說我知道,一手輕輕扶上了肩膀,下一刻卻輕輕親了親的她的睫毛,吻去了搖搖欲墜的淚花兒。
落着淚的小娘子心頭揪起來,還不曾反應過來,旋即就被他抱入了懷裏。
“爹娘在世時,可是最疼愛你?”
他的聲音輕輕,在她的耳畔低緩響着,李合月從方才睫毛被吻的那一剎驚駭裏脫身而出,随着他的問話點了點頭。
“爹爹與娘成婚十載,恩愛有加,卻一直不曾生兒育女,我出生後,爹爹生怕累着娘,将小時候的我照顧的妥妥當當,我會跑會跳了,娘才來養我。”
“小的時候,哪怕我只是會用筷子了,會念千字文了,這一頓多吃幾個花馍馍,爹娘都會在一旁喝彩叫好。出事前幾日,爹娘還帶着我一道去藥王山玩兒,捕蝴蝶吃羊肉鍋……”
“同爹娘在一起的十三年,我不曾冷了熱了、餓了渴了,耀州城的中等人家裏,都是叫仆役女使伺候着姑娘,可我家裏襯着耀州城第一首富,可打小就是爹娘一起親力親為地教養我,不女使婆子們插手——”
小娘子說着說着就從他的肩頭支起了腦袋,也不哭了,只望着他的眼睛,一件一件地細數爹娘待自己的好。
趙衡意認真地聽着,在她停下來的時候,問道:“你若受委屈的話,爹娘可能見得?”
“見不得。”李合月不假思索地搖頭,“別說受委屈了,走親戚時,人家說這小娘子人小腦袋如何這般大,我爹爹都要氣的抱起我就回家,同人了斷親情——”
她說話的時候就不哭了,倒有幾分眉飛色舞的樣子了。
趙衡意的唇邊顯出了一點笑意,摸了摸她的後腦勺,說了句還好,“腦袋不大。”
李合月就鼓起了嘴巴,覺得他跑題了,“你問這些做什麽?”
趙衡意一笑,“這般小小的口角,爹娘都見不得你受委屈,更遑論李錦對你的污蔑?若是你為了保全爹娘的遺體,而放棄澄他對你的污蔑诋毀,爹娘在九泉之下,恐怕都要氣的活過來。”
他的嗓音不疾不徐,慢慢地把這些話說出來,李合月聽到最後一句,抹了抹眼底湧出來的淚花兒。
“要是真能活過來就好了。”
“我也見不得你受委屈。”他想到那殺人兇手,只覺心裏怄起了火,難以纾解,“可見疼愛你的人,都是一般的心情。”
他的話叫李合月覺出了幾分釋然,然而下一刻卻又回過味來,試探地望住了他。
“你是說,你也同我的爹娘一般,疼我愛我?”
小娘子問的話大膽又熱切,眼睛還有未幹的水汽,霧蒙蒙地看着他。
趙衡意的視線與她相接,心神立刻就被她亮閃閃的眼睛牽系住了,只略略頓了一下,便坦蕩蕩地點了點頭,輕嗯一聲。
他沒有愛人的經驗,在最好的年紀沒了父親,尋常人若是沒了父親,尚能過平平安安的日子,可他不成,那人不僅要折去他的羽翼,還要砍斷他的手腳,折辱他的精神。
他在星月俱滅的暗夜裏活了四年,最終等來了渡河而來的一縷春光,該要将她奉在心尖,才不算辜負。
偏她還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山,同他比肩站着,甚至比他還要高出許多,高到可以令他倚靠着,避開洶洶的北風,給予他無盡的暖意。
小娘子卻愣了愣,眼尾紅紅的,像是被炭火熏熱了,面頰也飛起了兩道紅,她頭一次被這般炙熱的眼神凝望着,不免心神錯卷,口幹舌燥。
“你既疼我,愛我……”她口不擇言,唇齒有些發麻,指了指冷冰冰的床榻,“那就睡吧……”
眼前人眼神裏有顯著的驚訝之色,小娘子反應過來,被自己的話下了一大跳,慌慌張張地從他膝上跳起來,站起身為自己找補。
“不,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擺着手解釋,後退着走到床邊上坐下,“就是純粹的睡覺,你也不能親我,我也不能摸你,但可能需要你先躺進去暖一暖,因為被窩實在太涼了——”
她磕磕巴巴地說着,看着炭火盆前坐着的那人,眼神裏的笑意卻更濃了,免不得懊惱自己的口誤。
“方才我沒有進被窩,就是因為被窩太涼了,我其實很困很困,困的眼睛都在打架,而且我還很累,沒有對你起邪念的精神勁兒……”
好像越說越荒謬了,看着眼前人站起身走了過來,小娘子及時閉上了嘴,認命地拍了拍手邊的床榻。
“算了,你還是先來暖床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