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天傾西北

雀鳥的啾啾聲擾了清夢, 小娘子撥開帳門一角看,曉色如青茶、如雪松,氣清正, 色溫潤。

再回頭看去,帳中又沒了那人的蹤影。

小娘子還沒有徹底醒過來, 迷朦着眼睛呆坐了一會兒,方才慢慢清醒。

昨夜的情形潮水如同一般,一點一點地漫卷上心頭:帳頂傾下的一線光,流亂的燈影, 洇濕濕的吻, 迷亂喘息裏慢慢受潮的她, 以及在她唇舌之間久久停留的溫柔。

後來她便睡着了, 與他共享冬夜裏熏籠的暖、積雪的寒, 在無人知曉的夜裏色魂授予。

回憶到這兒, 小娘子的面頰飛起了紅, 心好像懸在腔子裏, 有種慌慌的感覺,像是提心吊膽, 卻又有隐約的期待,好像是餓了, 可真要去吃了,又沒有一點食欲。

她就這麽懸着一顆心, 安靜地把自己穿戴好, 再起身洗漱, 将這些忙完之後, 方才發現, 今晨的密林似乎又比平日裏更加森嚴些。

向稀疏的樹林深處看去, 有着赤色盔甲的士兵,間隔一丈的站着,人人執刀,面容肅穆,向後望去,赤色綿延瞧不見盡頭,竟似有萬人之衆。

這樣恢弘的場面,李合月頭一次見到,難免咋舌,四處望了望,才瞧見了孟九火臉黑的像顆炭,正在側方帳篷前的炭火盆邊兒吹火,吹的滿頭是勁、滿臉是灰。

她喚他來,孟九火甩着手膀子,拎着柴火棍就過來回話:“官家四更時就出了帳子,吩咐小底把外頭的炭火盆燒熱些,怕凍着您。您問官家這一會兒的蹤跡?該是正與韓統制等人在瘴氣林外議事吧。”

孟九火不辦事、打仗的時候就顯出幾分可愛的蠢像來,拉拉雜雜的話叫李合月的心多少松泛下一點兒,只笑了笑問他要吃的。

“昨兒的‘撥霞供’很好吃,若是能有些香料擱裏頭,那就再好不過了。你再去弄個鍋子燒山雞吃——”

孟九火應下來,想了想還是去取了炊餅給王妃娘子,“您先填填肚子,說不得午間咱們就回京了呢!”

要回京了啊!

雖說趙衡意昨夜已經和她說了,可當真天明了,一切都像是要啓程的樣子時,李合月還是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好像這近一個月的時間,她都在外奔波着,倘或明日後日的能回東京城,她一定要好好地睡上三天三夜——這密林裏的鹿皮帳再好,到底不如自己的床榻睡的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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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收拾好,才提裙往瘴氣林子去。

前些時日她都穿着甲胄,笨重不說,關節處都被磨着很痛。這幾日在密林裏住,局勢瞧着很安全,便能換身兒輕軟的裘襖,今日同趙衡意見上了,女兒家又生出了一點兒愛美的心思,着了輕便的衣裙去尋他——冷是冷了些,卻好看的緊。

一路踩了雪過去,行不到半柱香鞋子便濕了底,李合月生出了後悔之心,可惜再回去也不能,只能哆哆嗦嗦地往瘴氣林去。

越接近那片林子,天光越暗,許是不被眷顧的地界,連風都冷了幾分。

李合月白着面頰、紅着鼻尖兒,在額上支起了涼棚看過去。

晦暗的青葉林下,積雪在枝桠間堆積,有一人側迎着風而站,樹葉被吹動時的聲響、密林裏漂游着的煙水氣,使他的眼睛足夠清澈好看。

像是注意到了她來,趙衡意轉頭看過去,眼底便盛了一笑意,擱下手裏的物什,往李合月這裏迎來。

他身高腿長,不過三五步便近了她身前,小娘子仰頭看他,笑容比平日裏收斂了一些,只眼睛亮亮地望着。

趙衡意的視線從她光潔的額頭,再落在她紅紅的鼻尖兒,伸手握住她的手,覺出了刺骨的寒冷,額心登時蹙起,一把護住她的背心,将她擁進了懷。

“不過卯時三點,如何不多睡一會?”

李合月被他抱得很緊,把下巴擱在了他的肩窩,視線就落在了趙衡意身後,那群把頭低下來的文臣武将那裏。

“雀鳥好吵……”她想說因為太想他而醒的早,卻又不好意思,顧忌着他身後的人,李合月踮着腳,嘴巴湊近了他的耳朵,以極輕的聲音說道,“你昨夜睡的也很晚。”

昨夜令人臉紅的畫面又湧入了腦海,小娘子忍住羞澀回憶着,也不記得同他親了多久,只記得呼吸交纏,喘息輕吟聲不絕,她渾身酥軟地窩在他的懷裏,也許臉頰紅透了,迷朦中只記得他低下頭去吻她,眼睫都在顫動。

像是察覺到她的羞怯,趙衡意輕輕吻了吻她的耳側,低聲說是,“睡不着。”

“一定是太喜歡我了,所以睡不着……”小娘子幽幽地在他耳邊追了一句,原想揶揄他一句便将他推開,哪知他卻鄭重其事地接了口,低聲說了聲,又道:“你醒太早,也是因為想我了。”

李合月毫不猶豫地點頭,擡頭看他,眼神交彙間,都看出了對方的缱绻愛意。

好像真的心意相知了,李合月的心吧嗒吧嗒地跳着,到底還是從他的懷裏退出來,趙衡意卻将身上的裘衣取下,披在了她的肩上,這才把她放開。

然而手還是牽着的,一直走到群臣的中間,有護衛高聲唱道:“太上官家駕到。”

趙衡意面色不變,李合月卻有些期待了。

只見瘴氣林裏擡出了一架簡易的竹床,其上躺着一個渾身髒污的人,一條腿軟趴趴地垂落在床,趙臨簡在上頭勉力支起了頭,打了結的頭發亂糟糟地遮住了他的半張臉。

“趙衡意你個殺才,賊配軍!謀害親叔叔,謀求皇位!你對得起列祖列宗嗎?什麽太上皇!朕不認,快把朕送回東京城!朕要見聖人!”

他破口大罵,口水唾沫星子亂飛,趙衡意置若罔聞,只拱手道:“十萬精銳因太上官家臨陣脫逃的緣故,折損三萬,太上官家日夜不能寐,故而生了幻覺,孟唯寬,此事可為真?”

孟唯寬如今早已心如死灰,猛一聽到鄭王殿下這般問起,登時心眼明亮起來。

“回禀官家,太上官家心有歉疚,日夜無法安眠,的确是生了臆病,還說要在忠烈埋骨之處叩首謝罪,方才能解心魔。”

他話音還未落地,趙臨簡已然撐起了身體,從側方給了他一拳,直将孟唯寬打得鼻唇冒血。

他不管不顧地打罵,顯是憋屈痛恨了極點,趙衡意冷眼看着他,良久才冷冷吩咐下去,“辰正啓程回京,各位務必将太上官家伺候好。”

周遭武将皆是能用之人,齊聲拱手稱是,趙衡意牽住李合月的手轉身欲走,忽聽身後再次傳來趙臨簡的聲音。

“站住!”趙臨簡一雙死魚一般的眼睛盯住了李合月,嘶吼道,“這幾日是你在圍我?”

趙衡意不欲李合月同他說話,小娘子卻無懼無畏,利落轉身大方承認。

“這些時日,上好的金創藥源源不斷地送進去,才能保住了太上官家您的一條腿,您是要感謝我嗎?”

趙臨簡胸中一個煩悶,險些又要咳血。

他的腿是不用剜開皮肉剔除毒素了,也不疼了,可已然沒有任何知覺了,換句話說,這條腿已經癱了。

偏這小娘子還要拿冠冕堂皇的話來惡心他,這時候再美的面孔都不能抵消他失去權力的憤怒與痛苦,然而他此刻已經被怒火沖昏了頭,半個字都說不出口,只顫抖着手指向李合月,噴火的眼睛凸起如魚,不一會兒便噴出一口血來。

“太上官家,其實該道謝的是我。我同官家相識與微末,那時便對他情根深種。”李合月慢慢走近一些,笑容不減,“那時我被一個破落戶糾纏,萬幸被官家相救。那破落戶又老又醜,逼淫良家,品性不端,該當千刀萬剮才是,好在我幸免于難,又得太上官家賜婚,我這邊先謝過您了。”

她意有所指,抛下最後一句話,“那破落戶如今快死了吧?一看到他,我是要嘔上三天三夜的。”

趙臨簡臉色一變,已然完全明白了她指桑罵槐的本意,直氣的眼前發黑,掙紮着要同她對罵,卻聽這天殺的小娘子又幽幽地說道,“這人明娘子也認識,她說啊,她每回也是強忍着惡心,才能勉強見此人一面。”

這段話一出,趙臨簡猛的吐出一口血,旋即口唇眼睛一歪,似是中風昏了過去。

李合月解了氣,樂呵呵地摟住了趙衡意的腰,得意洋洋地轉身就走。

一直走到瘴氣林外,李合月才松了手,高高興興地跳着走:“可真解氣!”

趙衡意看着她笑,難免心生喜愛,他跟上她的腳步,去牽她的手,“明娘子如今已被送出了宮,在王府裏暫居。”

小娘子更高興了,迫不及待要回去的心情愈發急切,往回去的路上,忽然瞧見了雪裏的一片枯枝上,有幾朵黃色的小花兒破土而出,在滿眼白茫茫裏尤為惹眼好看。

李合月很喜歡,走上前蹲了下來,看嬌嫩的花兒在枯枝與白雪裏綻放,只覺絢爛無比。

“這是林海雪蓮,晝開夜合,只長在冰天雪地裏。”趙衡意耐心地向她解釋,“在中原,怕是很難見到。”

見李合月愛不釋手,趙衡意便吩咐人去取鏟子,再取來瓷盆,想要連根挖起一枝給她。

李合月雖心疼花兒,到底抵不過喜愛,只眼巴巴地說道:“就挖一枝,養在咱們的窗下……”

趙衡意說好,笑着向她說道:“它本就是藥用,我們不帶走它,也一樣會被采藥人挖走入藥。”

既是如此,李合月的心裏便舒坦了些,捧着臉看趙衡意說将花兒栽進了瓷盆。

嫩黃花兒配白玉瓷,格外的明豔好看。

到了辰時三點,禦駕頭一個出發,因是快馬快車,疾行了九個時辰不停,在亥時三刻進了東京城。

禦駕入了宮門,直入紫宸殿與垂拱殿之間的文德殿。

聖人心虧,推脫着頭疼睡去了,好在有張雪升張內人操持了一切,只将寝殿收拾一切妥當。

趙衡意帶來的八萬精銳早已分布在宮苑近郊處,宮苑外又有一萬禁軍拱衛,而聖人所居的北苑也被精兵把守,這一夜倒是能睡的安生了。

李合月頭一次在宮裏安眠,倒也不算生分,一整個文德殿暖烘烘的,幹淨整潔,連被褥都比關外來的喧軟。

她囑咐着桑禾把林海雪蓮搬去窗下,支開了半格窗,正見到那一抹俏皮的黃花兒,開的熱熱鬧鬧的。

李合月的心情好得無以複加,往淨室中沐浴沐發,再更衣出來時,眼睛早已困的睜不開,便往床上睡去了。

後來她是被滴答的雨聲吵醒的,她不知道什麽時辰,擁着被子坐在床邊兒向外看,是雨的聲音,也有淨室裏潑灑洗浴的聲音。

再望一眼,淨室裏有昏昏的光色透出來,是趙衡意回來了嗎?李合月的心砰砰跳起來,難免又是喜歡又是期待。

淨室的水聲停了,她的心跳的越來越快,為了緩解緊張,她往窗外看去,但見那一株林海雪蓮的花瓣上滴了雨水,慢慢向下滑落。

她的心思被吸引了,裹着軟被赤腳走過去,仔細看了看,雪蓮沾了雨水,愈發嬌嫩起來。

可它是極寒中才生出的花兒,怕是經不住雨水的澆打吧。

李合月伸手想去把花兒拿進來,無奈距離太遠,便往前趴去,卻在這時,忽的有一雙溫柔的手覆上,她的心一驚,轉過身來,撲進了趙衡意的懷抱。

因為是剛沐浴出來的緣故,趙衡意裏衣大敞,雨夜的天光照過來,将他的壁壘照的分明,然而卻不容李合月多看幾眼,他已然将她扣緊在自己的懷中,低頭吻了上去。

肌膚貼在綢衣上的質感好美妙,小娘子卻關心着她窗下的林海雪蓮,喃喃地說着,“我的花兒。”

然而他卻沒有回應,只親吻着她。

雲絲帳落下,小娘子還在擔心着她的花兒,喃喃地說,“我怕它被雨打。”

“別管花兒。”那人聽了,吻上她,同她說着,“你比它先。”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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