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星月換天

起初還是很克制, 到了後半夜,風搖花樹,雨打嬌葉, 到底還是狂風驟雨了一夜。

文德殿坐落在紫辰殿與垂拱殿的中間,并非正式的皇帝寝宮, 只是視朝間隙,用以休息的過殿,只因第二日一早便要去往紫宸殿登基,便在這裏暫歇了。

這時候天邊已見微熹, 桑禾穗晚領着一衆宮人在門外的柱廊外候着, 二人視線相對時, 難免會心一笑。

她二人是經老了事的宮娥, 去了鄭王府服侍鄭王妃以來, 自然清楚小夫妻兩個并未同房, 只因她們是張內人的心腹, 一顆心都向着鄭王妃, 暗地裏雖然發愁,可嘴巴上卻是守得最緊的。

昨夜也不知是怎麽樣, 文德殿的裏間兒,竟然叫了三次水, 桑禾同穗绾是最貼心的,自然是由她們來送。

頭一回進去, 桑禾放下了水盆, 大着膽子偷瞄一眼, 雲絲帳吊起了一角, 娘子小巧的肩頭露着, 肌膚似春雪, 緋紅從纖薄的雪下微滲出來,惹人遐思亂飛。

而在穗绾偷瞧的那一眼裏,娘子軟在殿下的懷裏,纖薄潔白,有如一朵浸了雨的重瓣山茶,在細微的喘息聲裏,緋紅色一寸一寸地蔓延上去。

這一時晨鐘響了第一聲,文武百官此時也開始起身,陸陸續續往禁中趕了。又聽聞東京城有許多徹夜未眠的百姓們,也在翹首等着宮廷裏的消息。

寝殿裏,雲絲帳分吊兩側,小娘子裝睡裝的心慌慌,身邊人的氣息愈靠近,睫毛就顫得有多厲害。

下一刻,那股清潤幹淨的氣息,在快要觸碰到她的面頰鼻尖時,小娘子終于沉不住氣了,睜開了眼睛,同他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眼前人眉眼溫柔着,藏星的眼眸此時如碧譚,盛着清澈的春水,視線相撞的那一息,小娘子忍不住湊近,唇與唇相觸,他便吻了上來。

又是齒骨酥軟的時刻,帳中人纖手勾纏着寬闊肩背,軟被下足腿相纏着,窗紙隙裏隐隐透出青而深的光,在床柱之上慢慢游移。

多麽好的時刻,可偏偏還要去辦一件無比重要的大事。

眼神缱绻過後,小娘子羞得藏進了被裏,門外适時響起了禮官通禀的聲音,趙衡意應了一句,隔着被擁着她,低聲說要同他共浴。

小娘子哪裏肯,在被子裏擺擺手,趙衡意知她羞怯,便只一笑揉揉她的發,起身往淨室去了。

耳聽得他離去的聲音,李合月才從被裏鑽出來,喚了一聲桑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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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踢翻了薰籠,撒了一地的灰,好像上頭的獅子耳朵歪了一個。”

她由着穗绾為她更衣,嘴裏細細碎碎地說着,桑禾扶起了薰籠,笑着看了娘子一眼。

這一眼原就是笑意盈盈,小娘子卻沒來由地不好意思起來,想到昨夜踢翻薰籠時的場景,不由地躲開了眼神。

“昨那花兒可淋濕了?它叫林海雪蓮,在冰天雪地裏才開的好,也不知來了東京城服不服水土。”

桑禾笑着應着聲,又與穗绾一道兒,服侍着娘子洗漱,不多時,門外已有一隊掌禮儀的女官聽命進來,為李合月穿上大袖禮服,又有聖人宮裏的梳頭宮娥來為她梳頭戴發冠。

李合月由着她們梳頭,只覺得今日的發冠尤為招搖,從鏡中仔細端詳,卻是一頂珠翠鑲嵌的龍鳳發冠,仔細看珠翠之間還有仙人像隐在其中,華麗無與倫比。

她是秀美靈動的長相,平日裏簡單裝束便可襯出絕色容顏,今日這般盛裝,倒将她烘托出幾分端正的仙氣,歲數似乎也長了幾歲。

到底還是好看的,李合月由着女官上妝,難免幾分感慨:人生的際遇當真離奇,誰能想到四年前那個在荒星寂夜裏疲于奔命的小娘子,竟要做皇後了。

她兀自想着,那一張廂趙衡意已從淨室而出,室中便跪倒了一片,口呼官家萬年。

小娘子往他那裏看去,只見素淨天光下,他穿绛色冕服,頭戴卷雲冠,尤顯的肌膚清透明淨。

平日裏看他,不說話時便是溫潤如玉,拼殺起來卻又骁勇無匹,甚少見到他如此威嚴端肅的模樣。

他擡手示意衆人起身,穿過人群走到李合月的身側,先是一笑,這才為她捋了捋發絲,溫柔喚了一聲元元。

“我要去景龍門迎太上官家,一時在紫辰殿相見。”他捕捉到小娘子眼睛裏一閃而過的不屑,笑着中捏了捏她的面頰,安撫着說,“算着時辰,舅母與兩位姨姐也該到了,一時你同她們吃酒說話,可好?”

昨夜回來的太晚,李合月來不及去看舅母和青玉棠玉,此時聽了難免雀躍,一時間将對趙臨簡的厭惡沖散了幾分。

“明娘子也不知眼下如何,若是能進宮同我說說話,那是再好不過了。”

趙衡意嗯了一聲,輕聲道,“張姨母知道些她的近況。”

李合月仰頭,纖手上擡,勾住了他的脖頸,湊近了他的耳邊,“你呀,要記得想我。”

她的聲音極輕極低,像羽毛一般拂過他的耳畔,趙衡意點頭,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吻,方才起身向外去。

這廂宮中萬事皆備,那一頭東京城最東的官道上,領頭行着一輛富麗堂皇的天家馬車,在這輛馬車之後,是兩長列或躺在擔架上、或兩兩相扶的士兵,綿延數十裏,而押後的則是肅穆井然的赤衣禁軍。

這般肅穆的隊伍之前,卻有一只瘸腿的驢子拉着一輛破車,慢悠悠地行着,照它這樣的行進速度,恐怕要行到天荒地老。

因有禁軍在官道兩旁開道的緣故,百姓只能在道路兩側圍着看,難免有些犯禁的議論聲起。

“那驢車,可是太上官家遁走時乘的那一只?”

“一準是,不然為何走在隊列之前?說起來,這老驢也是大大的功臣,到底是救了天子的性命。”

“救了他老人家的性命,卻害了幾萬條命!倘或不是鄭王殿下……不對,官家力挽狂瀾,大梁半壁江山都要折進去!”

“所以說,鐵拐李的拐棍兒,張果老的驢——該是誰的就還是誰的,搶來的終究不牢靠,這不,兜兜轉轉的,江山還是回到了真龍天子手裏。”

“聽說啊,鄭王殿下領九路軍殺到下馬河那一日,天就放了晴,這就是天意啊!”

“說起來,你們可知曉前日,韓大将軍攻破了北蠻六座邊城,俘虜了北蠻千餘王公貴族,按道理來說,蠻子殺破我大梁邊城時,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可你猜韓大将軍怎麽做的?将這些人中的女眷幼兒放歸,只扣押了男子押往東京城,這算不算仁義?”

“這自然是仁義。男人們犯下的錯,不該禍及妻女,我大梁仁義之師,非是蠻夷能比。”

百姓們的議論,一聲比一聲大,大有滔天之勢,隐約有一些言語傳進了太上官家趙臨簡的馬車中。

趙臨簡此時癱着一只腿,面如土色,眼下大片烏青,瞳仁凸出,顴骨高聳,顯是瘦脫了相。

他在車中暴跳如雷,顫抖着手罵遍了随行服侍的宮人。

“将這驢車趕至朕的車前慢慢行,可是要看朕的笑話?朕禦駕親征乃是國朝之幸事,怎能受此羞辱!”

他一條腿不能動,罵人時手顫抖着摸到一只硯臺,舉起來奮力砸過去,砸中了禦醫孟唯寬的胸腹,直痛的他咬牙硬撐了一時,方才勉力回答。

“啓禀太上官家,先前這驢車并不曾在車前,進了東京城才趕過來的,臣也不知……”

趙臨簡怒不可遏,只覺世間所有的事都在與他作對,臉色憋得通紅,良久才啐出一句罵道:“沒骨頭的東西,竟然當真喚朕做太上官家!朕乃真龍天子,怎能輕易被奪走江山!”

他在原地咬牙切齒,雙目裏全是血絲,像是一只嗜了血的老狼。

“這是一場陰謀!朕就不該禦駕親征,倒叫那些個大逆不道地造了朕的反!”

他恨意滔天,悔意又接連上湧,胸口泛起了一陣腥甜,下一息,便仰頭噴血,歪倒在榻邊,口斜臉歪,口水與鮮血從嘴裏流下。

這顯然是氣血攻心的症狀。

孟唯寬雖恨透了趙臨簡,此時也只能趕緊上前,狠命掰開了他的嘴,拿了一只筆杆讓他咬着,接着才紮破手指為他放血。

“太上官家怕是氣血逆亂,上犯腦髓,得了卒中風這等疾病,腦髓受傷,神機失用。必須要要快些進城用針佐藥!否則重則半身不遂,偏身麻木,輕則口舌歪斜,舌蹇語澀!”(1)

旨意傳了下去,那破爛的驢車,果然被趕到了一邊,軍馬快速趕到了封丘門下,這時候趙臨簡清醒了些,口歪眼斜地在車中等待了許久,卻久久等不來城門開啓的命令。

趙臨簡一巴掌,歪歪扭扭地打在了宋信梁的臉上,叫他下去查明情形,一時宋信梁上了車,目色呆滞,機械回話。

“啓禀太上官家,封丘門城門栓生了鐵鏽,一時半會兒開不了,城門侯叫您稍候一時——”

孟唯寬看了一眼趙臨簡,但見他此時眼白上翻,呼哧帶喘,顯是快要昏厥過去,只低聲道:“恐怕太上官家等不得——”

宋信梁呆滞地看了孟唯寬一眼,像是想到了什麽,再看太上官家,似乎快要暈厥過去,聽見等不得這幾個字,趙臨簡掙紮着抓住了宋信梁的手,捏的死死的,一雙赤色的眼睛冒了火。

“是朕!是朕來了,叫他們開門!朕要宰了他們!東京城十八道外城門!這裏不成,就換一處!朕還不信回不了朕自己的家!”

宋信梁的手臂被捏的吃痛,然而這些時日精神、身體上的折磨已經叫他有如行屍走肉,聞言呆滞地轉頭看住了趙臨簡。

“太上官家,你可記得——”他頓住,像是在回憶着什麽,“四年前,鄭王殿下回京奔喪,東京城十八座外城門按着旨意,絕不可開城門放殿下進城。”

“也許,是您的報應來了。”

作者有話說:

(1)摘自百度對中風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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