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亮出獠牙

他記得, 他怎麽能不記得呢?

那可是他人生中最舒心、最暢快的一刻。

當他聽說那個被天下人當作儲君的侄兒,在封丘門外下馬,跪地長拜、淚流滿面時, 他簡直想要拍手叫好,若不是群臣、聖人還在, 他都想傳美姬良妾們歌舞奏樂起來。

兄長踏平諸侯,開辟疆土,自然該做那第一把交椅,而他雖只在打東夷的時候才加入, 可在軍中, 人人都要尊稱他一聲二大王。

而趙衡意這小子, 兄長打天下時, 他不過是個奶娃娃!

是, 後來江山在手之後, 他打了幾場勝仗, 可不過是仰仗着兄長從前的舊部罷了, 他自己又有什麽功績?

憑什麽坐享江山?

趙臨簡暢快地想着,可眨眼時, 卻感覺有一只眼睛沒有任何動靜、嘴巴也像是沒有了知覺,他頓時慌了起來。

“快來瞧瞧朕……”他歪在軟塌上, 只覺得身體虛弱地像一只沒有力氣的牛,“朕的眼睛唇舌都好似動不了了。”

宋信梁目色恍惚地推了推孟唯寬, 孟唯寬無奈地苦笑出聲。

方才他已用銀針為太上官家刺了要緊的穴位, 若想眼手鼻唇恢複如常的話, 非要進宮取得祛毒的藥材, 熬制湯藥灌下, 方能好些。

然而城門不開, 進城尚不能,更遑論進宮了。

他只得硬着頭皮寬慰太上官家,“一時麻痹了也是有的,您且安下心來——那麽重的腿傷您都撐過來了,還能怕這小小的風邪?”

趙臨簡閉了閉眼睛,然而只能微閉上一只,口水不可控制地從他閉攏不得的嘴巴處流下來,使他顯出了幾分蠢相。

“朕的帝位乃天授,朕是天子,誰敢來給朕報應?”他的氣息微弱,聲音有些顫抖,“宋信梁,待朕複位,治你一個妄言!去,去保康門!從那裏進去!”

宋信梁恍惚着領了命,恍惚着下了馬車,號令軍馬繞城一周,從保康門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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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保康門上,程監門正站在城牆上遠目眺望,身邊的鄧巡使見他用心,這便上前低聲道:“程老又何必親來監門?方才登基大典才過,正是萬民同慶的時候,您又是韓将軍的友親——”

程監門垂目一笑,“老夫雖只是一個微末的監門吏,卻能親眼見着三任天子同這些個城門過不去,這一輩子倒也是值了!”

因鄧巡使與他、與韓将軍都是多年的舊友故交,故而他說話并不忌諱什麽,只笑着又說,“六月債,還的快。鄭王殿下輾轉六個城門而不得入城,不過就是四年多前的事,今日且候着着,瞧瞧太上官家的威風。”

鄧巡使若有所思的想着什麽,笑了一下,道:“拒高祖于景隆門而不納,破格晉升為監門使臣,其後又因擅開保康門放鄭王殿下入城,而被貶為監門吏,世事總如新,一報還一報,倘或太上官家到保康門下,這門是開還是不開?”

程監門不置可否,将身子轉向了宮闕的方向,一時才點頭道:“惡人膽大,小人氣大,君子量大。老夫自然是會開的。”

在駛往保康門之前,太上官家的車隊已然叩響過了沿途的四個城門,無一例外,守城的官員皆以城門門闩壞了為由,拖延為太上官家開門。

因這一幕委實離奇,從封丘門下一直跟過來的百姓,都遠遠地跟在車隊之後,一時之間竟有成千上萬之衆。

趙臨簡在車中備受煎熬。

此時車外喧嘩嘈雜之聲不絕于耳,他的身心皆受了創。原想着只要能回到京城、回到宮中再做打算,不曾想趙衡意這小子竟做出這等下作的手段來。

聖人是他的親生母親,縱然被趙衡意脅迫,待他回宮,必定有力挽狂瀾的機會,想一想韓信胯下之辱、勾踐卧薪嘗膽,就連漢高祖劉邦都被圍困在白登山七天七夜,他不過是在被圍時靈活變通了一些,又何罪之有?

他的腦中胡思亂想着,一時就有些目眩,歪在迎枕上休息了一會兒,忽聽得一陣震天的叫聲,他被驚了一跳,艱難地拉開了窗簾的一條縫,向外看去。

在他的視線裏,只看見車旁的百姓們正仰着頭往城牆下奔去,人人面上的表情都帶着驚訝。

縱然此時他口眼歪斜,卻仍忍不住心裏的好奇心,擔心着是否同自己有關。

又怕自己的樣子叫百姓們看到,唐突了龍顏,這便叫孟唯寬探出頭去看。

孟唯寬依令探出頭去,仰頭往保康門城牆看去,但見一位身形纖瘦、面龐白皙的女子正站在城牆上,衣袂飄飄的模樣令她如仙似幻。

随着馬車的前進,孟唯寬看清了女子的長相,心裏砰砰直跳,緊接着那女子的手一擡,從地上拽起了一個宛若死狗的男子,再以右手的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男子垂着腦袋,像是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耷肩垂手地站着,沒了骨頭一樣。

而那女子秀美無比的容顏之上,卻滿是決絕之色。

孟唯寬吓得放下窗簾,目色惶惶,不待趙臨簡問,便已驚慌說起來:“是明娘子!她挾持了她那大官人,站在城牆頂上,也不知是要做什麽!”

趙臨簡的心撲通撲通地狂跳起來。

自己在下馬河落難,聖人不問,賢妃無音訊,不曾想今日來迎他的竟是這絕代美人?

落難見人心,明娘子如若當真是為他而來,日後他東山再起,一定會給她萬般榮耀。

趙臨簡想到這兒,高聲叫馬車快行,直到了城樓之下,車才停住。

聞聽到外面百姓的議論聲,趙臨簡不敢輕易掀簾,強撐起自己,把耳朵靠近車簾,屏息而聽。

“你們知道我是誰——”明娘子站在凜冽的風裏,眼睛裏像焠了血,往城牆下萬千仰頭而看的百姓看去,“我是南虞的皇後,我叫明願心。”

她的聲音并不算太大,卻勝在吐字清晰,百姓們本就在她絕代容顏的震懾下屏息而聽,這一時聽到她自報家門,是那位名揚天下的前朝皇後時,整個城牆下嘩然一片,議論聲震天。

“就是她!那個南虞亡國的罪魁禍首!聽說若不是她蠱惑哀帝,也許南虞不會那麽快亡國!”

“聽說她仗着美貌逼死了姐姐,蠱惑哀帝——”

“誰沾了她邊兒誰倒黴,太上那一位不就是?”

“沒錯沒錯,憑着一張臉進了宮媚主,今日又站在城牆頂上做什麽?那郎君又是誰?”

“瞧着那一身打扮,莫不是陳善大官人?”

明願心站在城牆上,視線從下方的百姓們臉上掠過,她看見一張張或漠然、或躍躍欲試、或興高采烈的男人臉。

“他就是你們口中的南虞國主、大官人陳善。”明願心将手裏的匕首又壓深了幾分,抵進了他的脖頸肉裏,拉破了一道血口,“不理國事不管民生,只因寫了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詩,在你們的口中,倒成了一個委屈人。”

城牆下的男人們又是嘩然一片,有潑皮無賴混在人群裏喊着,“把匕首架在男人的脖子上,這娘子該不是瘋了吧!”

“你不顧及自己的身份,還要為你郎君想一想!””

明願心的視線冷冷地掠過下方的人頭,忽然就笑了,手起刀落,割下了陳善頭頂的發髻,他的頭發頓時披散開來,又落魄又頹廢。

“瘋了瘋了,這婆娘瘋了!怪道南虞會亡啊!”

“瘋婆娘該要拿鐵鏈鎖起來!怎麽能容她上城牆撒潑!

明願心冷冷地笑着,把手裏陳善的發髻扔下去,城牆下的人頓時吓得散開一些。

“從今日起,我就是我,我就是明願心,不是你江南虞國的附庸替罪羊,不是你大梁太上皇帝趙臨簡的禁脔!我不該被困在這肮髒之地,誰敢阻攔我,我就撕碎誰!”

這段話落地,重重地砸在城牆下仰頭的男人們身上,衆人們忽然被城樓上聲嘶力竭的吶喊聲震住了,仰頭看,那個纖瘦的娘子渾身因激動而顫抖着。

忽然就沒人敢說話了。

再下一刻,便聽咚得一聲,是城牆上的明願心擡起一腳,将南虞的哀帝踢下了城牆。

十幾丈高的城牆,陳善在空中掙紮着,最終砸進了人群之中。

也許會死掉,也許會半死不活。

但誰會關心呢?

城牆下的男人們看着砸進人群的南虞哀帝,不自覺地退後幾步,看着他趴伏在地上,口吐鮮血,暈厥過去。

良久,人群裏才發出轟鳴聲,似乎是男人們在說着瘋了瘋了,這女子瘋了。

可城牆上的那個女子卻仰天大笑起來,笑的暢快,笑的激越,再低下頭時,她那秀美的唇邊像是生出了獠牙,令人望之心顫。

“趙臨簡,你但凡踏進這城門、宮門、只要你一日不死,我都會用匕首将你的肉一寸一寸地割下來,叫你也嘗嘗求生無門、求死不能的痛苦!”

趙臨簡在車中完完整整地聽到了,也看到了陳善落地的慘象,再看向城樓上明娘子的身影,不由地心驚肉跳,哪裏還敢看第二眼。

正欲放下簾子時,卻見城牆的明娘子,将手裏的匕首舉了起來,向他所在的馬車處瞄了瞄,接着,她手裏的匕首便直直地砸了過來。

距離很遠,她是砸不中的。

可中不中已經不重要了,她已向他亮出了獠牙,誓要将他撕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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