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一犁春雨

聖人說完了緊要的事, 便開始拉拉雜雜地說起了後宮的家務,暫攝後宮的德妃娘子眼睛看着、耳朵聽着,神情是放松下來了, 可一顆心還是提在了嗓子眼,始終沉不下去。

誰都沒想到, 一場準備無比充分的禦駕親征,不過一個多月的功夫,卻能讓江山易了主,改了天又換了地。

太上官家潛邸時, 德妃娘子便已是親王側妃, 為他誕育了一兒一女, 算是有功之人。四年前入主後宮, 因後位空缺的緣故, 德妃娘子更是獨攬起後宮大權, 往水門、內務采買、二十四司裏塞進去許多親戚, 四年來撈了巨額的財富。

新帝今日登基的同時, 與皇後共坐寶殿,接受群臣萬民的朝拜, 眼下日頭移上中天,那位皇後娘子就要往後宮來了。

新後入主後宮, 哪裏還有她的活路?更何況,她與新後, 還有着過節。

德妃娘子陷入了沉默裏, 直到聽到齊齊的告退聲, 方才醒過神來。

退出慈寧殿後, 貴儀娘子翟荟芸同德妃娘子一道走, 免不得說起搬遷南宮的事來。

“南宮破敗, 聽聞入夜時還有冤魂游蕩。挪宮的消息一出來,妾吓得魂不守舍、夜不能寐——那一方斷壁殘垣的,如何能住下咱們浩浩蕩蕩這麽多人?”

“住是住得下。”德妃娘子不置可否,嘴角挂了幾分涼薄,“就看怎麽住了。”

貴儀娘子被這一句不軟不硬的話給噎回去了,臉上就有些讪讪。

南宮雖小而偏,到底還是有大大小小三十餘間,太上官家自然住最大最開闊的那一間殿宇,德妃娘子身為後宮之主,次之的殿宇便是她的。

剩下那些個破敗的殿宇,便是她們這些個嫔妃娘子的了。

貴儀娘子無聲地嘆了口氣。

太上官家的後宮裏,有名有份的妃嫔有五十幾個,另外還有沒來得及封位份的娘子。

這麽多人,小小的南宮怎麽擠?

怪只怪,太上官家自作孽。

Advertisement

包括貴儀娘子在內的妃嫔,并不奇怪這場奪位的結果——畢竟趙臨簡竊國奪位,天下皆知,移宮或是被廢,不過是早晚的事。

“……妾聽聞,那一位才娶了親,後宮空無一人,聖人既開口說了叫咱們暫居,那一位年輕面子薄,必不會開口攆人。只是不知道這位皇後娘娘,是個什麽性子。倘或是個性子軟乎的,倒還有個商量的餘地……”

德妃聽着貴儀娘子的話,不由地嗤之以鼻:“她從前不過是個捏泥偶的待召娘子,哪裏又壓得住母儀天下的身份?聖人開了金口,她敢不遵從?”

貴儀娘子從德妃的話音裏,聽出了幾分嫉恨,賠着笑說是,“眼下既落到了這份田地,也不想別的,只求住的舒坦些就是。”

德妃心裏煩躁得緊,只推說要去照看幼子,這便往自家殿宇慢慢去,身邊的宮娥莳花悄悄兒地湊上了娘子的耳朵。

“娘子,聽聞聖人今日召見了禮儀院的大臣,怕是将您的良策聽進了心。”

德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新帝滿打滿算才二十二歲,相貌氣度更是令人見之忘俗,縱然命運使然,娶了市井出身的娘子,可說到底如今也禦極天下,後宮是不是可以充盈起來了?

憑着聖人對她們的庇護,在這紫微城裏繼續混着,年月久了就紮根了。

屆時再想碾人,就碾不出去了。

德妃娘子算盤打的精,一頭想着在紫微城裏賴下去,一頭想着撺掇着聖人為新帝廣納後妃,給新後添堵,然而卻沒想到那一廂,被擡進來的太上官家趙臨簡,是決計不會一個人遷宮的。

趙臨簡的馬車在日落時分進入了皇城大街,車馬并未駛向紫微城福寧宮,而是一路往南宮去了。

聖人如今已成了太皇太後,地位愈加尊崇,在聽聞次子的車馬去了南宮之後,眉宇間難免湧上了怒意。

“……到底是嫡親的叔父,怎能先将他送往南宮?二哥兒這事辦的不講究。”她沉吟了許久,到底心裏心疼,又問起了次子的傷勢,“老身聽聞太上官家腿上受了傷,可有什麽大礙?精神可還好?”

來傳信兒的小黃門,是等着太上官家安置好才來的,故而知道的詳細些,此時便一五一十地奏禀起來。

“小底仔細聽了,太上官家的腿傷不大好,恐怕一條腿是不得用了。除此之外,太上官家中了風邪,好在禦醫紮針用藥,身體沒有什麽大礙,只是口鼻眼睛從此歪了——”

到底是自己十月懷胎的孩子,封太後聽着聽着便落了淚,心裏絞着痛。

“太上官家打小愛漂亮,武藝不精還願意去練一身腱子肉,如今腿瘸了、口鼻也歪了,他可怎麽活?”

還有一樣,皇位也丢了。

封太後拭着淚,心裏為次子哀戚着,“南宮地偏,冬日裏尤其寒涼,叫內造處抓緊着去修繕,莫叫老身的孩子受罪。”

封太後身邊的老嬷嬷在一旁有些意動,俯下身低聲道:“可要擺駕南宮,去瞧瞧太上官家。”

封太後抹着淚搖頭道:“一時葛大醫還要來給老身染發,改日再去瞧他——南宮那裏也用不上老身,娘兩個見了面直哭,叫人看了不好。”

嬷嬷附和着說是,“先頭您憐惜官家,眼下一顆心又牽動着太上官家,您啊,就是個慈心兩難的人兒。”

“誰說不是呢?”封太後抹着淚,起身往寝殿裏去,“叔侄兩個若是能和和美美的再好不過,可偏偏不是他就是他,總要鬥個你死我活的。”

封太後往寝殿裏去,簾幕一拉,暮色被隔絕在殿宇之外。

清而深的暮色籠罩着紫微城,文德殿前的樹生的蒼勁,褐色的枝幹上有透亮的雨珠,在清寒的冬日裏懸而不落着,倒映着重階金頂。

小娘子從熱鬧熙攘的宴席間跑出來,站在樹下同自家姐妹青玉、棠玉說話,細軟的聲音像是春日枝桠上、新發的幼芽。

“……說起來,當年憑一柄長/槍把我從耀州城救出來,就該想到舅舅有幾把刷子,這一回我算是見着了。”

青玉在紫微城裏動作拘謹了不少,可言語還是頗為大膽,她搶在靜玉前頭說話,依舊是機靈可愛的樣子。

“爹爹從邊境回來就是這副樣子,成日裏醉醺醺的,回回我和大姐姐,都恨不得把他推到汴河裏醒醒酒。”

棠玉掩口笑,“如今可不能這麽說了。爹爹這回可是憑着軍功掙了個世襲罔替的爵位,娘也封了诰命夫人,往後日子好過着呢!”

李合月聽着姊妹兩個說話,眉眼舒展開來。

今天一整日,她都在繁瑣而複雜的典禮儀式中度過,雖有趙衡意支撐着她,可到底還是困乏,這會兒打了個小呵欠,活動了下腰身。

“你們是從鄭王府過來的,內務府搬家的那些人手腳可仔細?”

“那可不!”青玉斬釘截鐵地,“旁的不說,卧房裏的物件兒,我娘可是一樣一樣地親自過手——”

說到這兒,她忽然想到了什麽,眨眨眼,不懷好意地笑出聲來。

“元元,我收拾了一樣物什,好生奇怪……”

李合月一時間摸不着頭腦,倒是棠玉打斷了青玉,笑着說道:“如今可不好直呼乳名——”她托住了李合月的手臂,也眨眨眼睛,“皇後娘娘,那一方白瓷枕頭胚上寫的字兒,是怎麽一回事?”

李合月一下子醍醐灌頂,想起來了,面頰上頓時起了一陣兒紅暈。

“舅母可瞧見了?”

“瞧見了呀!”青玉坐在樹下,笑的狡黠,“她看了一眼就放開了,嘀咕着說什麽,小娘子可真是一板一眼啊——”

李合月羞紅了臉,好在是自家親姐妹,一會兒就厚着臉皮認下了。

“待我将這枕頭燒出來,給你們瞧瞧。”

青玉卻不關心這個,湊到她身邊悄聲兒打聽,“又是去耀州,又是去邊境的,這上頭的進程耽誤了吧?”

小娘子看看棠玉,又看看青玉,幹淨溫柔的眼睛彎了彎,下一瞬雙手捂住了臉,把自己趴在了樹幹上。

“說出來別不信,一樣都沒耽誤……”

青玉和棠玉聽完愣了愣,旋即笑着叫起來,叫出聲的那一刻卻又克制住了自己,一左一右摟住了李合月,鬧起她來。

小娘子哪裏耐得住癢,也不顧皇後娘娘的儀态了,提着裙子回身便跑,哪知道下一刻就撞進了一個幹淨清冽的懷抱,彎彎笑眼向上看,一張過分清透白淨的臉,一雙愛意昭然的眼,正笑着看她。

方才笑鬧的勁兒還不曾過去,她看着他笑,撲進了他的懷裏蹭一蹭。

“你吃酒了?”她聞見清冽的酒氣,同他幹淨的氣息混合在一起,相處愉快,“想不想我?”

眼前人望着她笑,也許是因為兩位姨姐在的緣故,他的笑容帶着些微的不自然,可回應她的點頭卻很堅定。

小娘子膩在他懷裏撒嬌的樣子委實羞煞人,青玉和靜玉鎮定着行禮告退,将這一方院裏的旖旎留給了有情人。

她膩在他的胸前,沒了骨頭似的,仰頭索吻的時候,夜天忽然落了一粒雨在她的面頰上。

“下雨了。”她仰着臉,視線從他的唇往向青藍色的夜天,“分明入冬了,卻下雨了……”

趙衡意垂着的眼睫一寸一寸向下,觸碰到她眼睫的那一刻,吻去了她面頰上的那一滴雨珠。

“你的花兒,今夜可要收好。”

他的聲音在李合月的耳畔輕響着,清潤好聽,仔細聽來,卻帶了幾分戲谑的意味。

小娘子的臉一霎兒就紅了,忽然就回想起昨夜的雨,他叫她不要操心窗下的花兒。

因為她比花兒先濕。

想到這兒,小娘子被他攬住的纖腰發起燙來,她害羞極了,一扭身跑進了檐下,藏在廊柱後探頭看他。

“快來躲雨。”小娘子的眼神軟軟的,像是盛了一整個春日的水,“或者坐在一起看看雨。”

作者有話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