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碧霞籠月

雲掩住了夜天的月, 檐下燈色照出了雨的形狀,濕軟樹坑裏的泥印兒,暴露出貓的形跡。

這樣的雨夜, 除了适合偎在爐邊暖手以外,還适合抱抱親親。

小娘子趴在廊柱上偷偷地想, 想着想着就把自己藏了起來。

踩着雨聲的腳步越來越近,溫熱的氣息近在咫尺,小娘子一回身,纖手勾住了眼前人的脖頸。

“你是主人, 怎能偷偷溜出宴席?戌時二刻就要散席, 臣子們要向誰辭別?”

清潤的雨色為他勾勒出一圈光暈, 趙衡意攬住了她的腰, 盈盈一握的圍度, 叫他的心尖一寸一寸地軟下去。

“你還不是一樣。”他放低了聲音, 眼眸裏的溫柔溢出, 流淌在她的眉梢眼角, “平章事、參政還在,倒也不必強留我。我陪你坐一會兒再回去。”

他說着話, 牽着她的手慢慢地在廊柱之間坐下。

“倘或不下雨,倒是可以去州橋吃雜嚼。”他注意到她凍的通紅的鼻尖兒, 将她拉進了自己的懷裏,“餓不餓?”

小娘子往他懷裏又偎近幾分, 還嫌不夠親密, 越性兒起身坐在了他的腿上, 晃着腳靠在了他的肩頭。

“舅母買了水晶脍, 就在裏間兒用溫盤盛着, ”她被勾起了饞蟲, 盛情邀請他,“叫人送州橋的軟羊面和豉汁雞來,我這會兒就吃。”

在小娘子看來,州橋夜市上的吃食,遠比皇宮內院裏的宴席好吃。她既說了,立時便有人去置辦,小娘子偎在身邊人的肩頭,絮絮叨叨地說起了閑雜事。

“你說我一個能工巧匠,成了婚之後卻連個枕頭都做不出來。如今天地越來越大了,再不抓緊着,手藝都要荒廢了。”

“物以稀為貴。這幾個月不曾有新的磨喝樂上市,售出去的泥偶就成了珍稀。大凡能工巧匠,十年磨一劍的也有,也不必急于一時。”

同嗓音好聽的人說話,快樂能翻十萬萬,倘或說話的人再生的好看,那聽進去的概率簡直是十之一億。

“你說的對。”小娘子快樂地聽他說着話,冷意在面頰打着旋兒,凍的她吸吸鼻子,“在這裏安頓下來之後,我就要潛心鑽研。爹爹的遺物裏,有一本他的筆記,我時常翻來看,說不得能再精進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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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衡意感受到懷裏人的冰涼,聽她說話的時候,把她輕輕擱下,親自去廳堂裏端了薰籠、火盆來烤。

“如今算是安定了嗎?”她手撐着石座,看他半蹲在地上擺放薰籠,每一個動作都不疾不徐,自帶了幾分從容舒展。再得到趙衡意的回應後,李合月嗯了一聲,想東想西。

“從前覺得像烏雲一般黑沉沉的敵人,忽然間就轟然倒塌了,總覺得像做夢,可再仔細想一想,他的對手是我們啊,那就很理所當然了。我們總是能在最緊要的時候攜手。”

趙衡意很喜歡聽她說我們,有一種親密無間的意味。他伸出手去,等她把手遞過來,交疊起來在薰籠上暖着。

“點塔七層,不如暗處一燈。”他坐在薰籠旁的矮凳上,因矮了幾分的緣故,使他略低于李合月,微仰了頭看她,眸底藏着缱绻愛意,“世事就是這樣,誰也不知曉未來的際遇。”

這是李合月頭一次從略高的地方看他,平日裏高大如山的人低下去,忽然有了比平日裏還要令人心動的溫柔。

“皇後都要做什麽?”被這樣的溫柔目光望着,她的心慌不擇路,撿了句家常來問。

“皇後……”趙衡意認真地想了想,“我記得從前娘在世時,每年春天都會換上黃羅鞠衣,在親蠶宮舉行親蠶禮。翻了年就是春天,你也準備這個?”

小娘子就蹙了眉,“我知道蠶能吐絲織布,是頂頂有用的,可我就是怕這種軟軟滑滑的蟲子,尤其它的身上還有凸起的小疙瘩——”

她形容的好生具體,不免令人後頸生出細栗,趙衡意的手心握着她的手,輕輕摩挲着,以示安撫。

“先祭蠶神,再行躬桑禮,你若怕蠶,只織布便是。 ”他覺得這都不是什麽緊要的,自從先皇後薨逝以後,宮裏便再沒有行過親蠶禮。

宮裏也有過熱鬧的時候:官家在觀稼殿種稻,秋後收割,盛況空前;十一哥兒周歲的時候,稚氣的兒童抓了彩緞花朵,彼時趙臨簡覺得十一個哥兒毫無志氣,勃然大怒,狠命揍了周歲小娃兒的屁股便走了,殿宇裏就哭成一片。

還有聖人年年秋日做壽,連爹爹駕崩的那一年都不曾消停——那一年的宴席并沒有大張旗鼓,僅僅宴請了親朋摯友,後來每每回憶,聖人還覺得遺憾。

這些熱鬧,一樣都與他不相幹。

趙衡意忽然很期待來年的春季,他的妻子穿着黃羅鞠衣的樣子,一定可愛又明媚。

好奇怪,同她在一處之後,日子都鮮活起來,好像未來的每一天都有了盼頭。

“從前我聽娘說過皇後娘娘親蠶,可是要率領後宮妃嫔的。”他的小娘子往薰籠前靠近幾分,手指頑皮地撓了撓他的手心,微眯着眼睛看他,“書上說,大凡天子,無一例外都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你可有什麽打算?”

趙衡意失笑,不免騰出一只手扶額,笑意從眉梢眼角呼之欲出。

“有後宮三千的帝王,便有只對一人情根深種的天子,哪兒就大凡、無一例外了?”他落下扶額的手,重新将她的手焐在手心,“既攜手了,便是一生一世的事。”

小娘子眨眨眼睛,在他深如藏星的眼眸裏,看到了一個大頭的自己。

“好……”李合月有些遲疑地說着,“你都這般說了,那我也就不作他想了——”

趙衡意輕嗯了一聲,忽又醒悟過來,擡眼望她,笑意裏帶了幾分無可奈何,“你還作過他想?”

小娘子老實地點點頭,愁眉苦臉地,仿佛真的經歷了一番自我掙紮。

“我還是青春正好、血氣方剛的小娘子,胡思亂想也是正常。”她語重心長地勸他想開點,“你也懂治水是不是?總是知道堵而抑之,不如疏而導之的道理吧?”

青春正好還說得過去,血氣方剛就真的不像話了。

趙衡意扶額,從矮凳上站起身,坐在了她的身邊,笑向她,“總是有這麽多歪道理。”他看元元點頭,這便擡手捏住了她的面頰,低睫看,“你要怎麽疏導?”

只因他驟然而來,身上那股幹淨又溫暖的氣息貼近了她,叫李合月不自覺地吞了吞口水,雙手乖巧地擱在他的胸前,大眼睛眨眨。

“你先松開我的臉。”李合月晃一晃,試圖把他的手晃下去,“我這個樣子一定很醜,像是得了□□/瘟。”(1)

這麽新奇又獵奇的比喻讓趙衡意失笑,他松開手,眼睛卻不離開,只低睫看着她笑。

“我要去問問彌勒菩薩,怎麽會送了一個這般稀奇古怪的小娘子給我。”

“那我還要問呢,如何在菩薩的地盤,還能叫一個渾身是血、殺人如麻的判官闖進來。”

李合月笑着反駁,向上看他的眼眸,他那雙藏星于野的深瞳裏,似乎泛起了漣漪,像是也回憶起了初見那一夜。

她往夜天看去,綿密的雨絲在深夜裏像細細的銀線,天上沒有月亮,星星也隐沒了。

“一到冬天,月亮好像就不見了,倘或沒有燈的話,該要摸瞎了。”

“誰說沒有月亮?”趙衡意的視線從夜天收回來,落在她瑩瑩白的面龐上,他沒有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可她都知道,怔怔然的樣子,稚軟可愛。

你就是月亮,長生不滅。

好像這個時刻,就不該說話,倘或真想動嘴巴,那就接吻好了。

李合月盯着他說話時弧線好看的唇,忍不住想要親上去,向上慢慢湊近,慢慢湊近,快要觸碰到的時候,眼前人卻往後撤了一撤,倚靠在了廊柱上,唇邊勾起了一線笑。

“先前還說喜歡我,方才又說另作他想。”他擡手,手指抵在小娘子的肩頭,阻止住她猛虎撲食的攻勢,“我不高興了。”

他不高興了?

怎麽聽起來倒是有幾分幽怨?

李合月原就是同他逗悶子,此時見他當了真,露出了難得看見的脆弱樣子,不免愈加來勁了。

“君子論跡不論心的道理你要明白。若是論心的話,人人都是登徒子,好色鬼。”

小娘子大言不慚,趙衡意更要計較,“你還要做登徒子,好色鬼?”

李合月抵着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前進,快要撲到他身上了,嗯了一聲回應他的話。

“下着雨的良夜,除了好色無事可做。”她拱進了他的懷裏,越性兒跨坐在他的腿上,小聲說着,“不想吃夜宵了,親一親我。”

懷裏的一團溫軟令人心悸,她低睫去碰他的,一下一下地觸碰,又像是撞過來,卻不停留,再偏移到他的面頰、鼻尖、嘴唇,像是用睫毛吻他。

他還要再逗她,不放棄計較那一句另作她想的話,于是在她睫毛輕吻的下一刻,他欺近,靠近了她的唇,小娘子片刻怔然之後,閉上了眼睛,像是要承吻。

然而她只聽見輕聲一笑,接着他的唇虛虛地劃過她的面頰,在她的耳側停住,溫熱的氣息拂動在她的耳尖兒,令她情動。

“要說喜歡我,”他的唇似有若無地觸碰着她的耳尖兒,“才給你親。”

作者有話說:

(1)古代稱腮腺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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