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翌日午時,沙玥悠悠醒轉。

她挪動僵硬的脖子,不慎牽動到額頭的傷口,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嘶!”

守在榻邊的肖培風頓時清醒,俯身拉住沙玥的手,關切地問:“玥兒,還疼嗎?”

沙玥糊裏糊塗地睜開眼睛,看到緊湊在眼前的肖培風,一時半會兒緩不過神來。

“玥兒?”

少時,沙玥回憶起落水的事,她轉動着眼珠子,喉嚨幹澀,聲音沙啞:“你怎麽老是陰魂不散。”

“傷口還疼嗎?”

“你說呢?”

“那我喊你你跑什麽?”肖培風責備地看着她,又架不住心疼,往她包紮過的傷口吹了口氣。

沙玥推他一把,沒好氣地說:“誰像你這麽閑?我還急着回府看賬簿,哪有功夫等你。”

肖培風揚眉道:“我若是閑,哪還舍得留在邊關?”

“哼,也不盡然。哪位将軍像你那麽閑?還有時間準備一大堆簪花送人,說你忙?我看還不如我家的大傻子忙,好歹還知道上賬房待着。”

肖培風聽不出她話中深意,老實巴交地說:“簪花是娘事先準備的,只是由我決定哪一朵送給誰,你知道我記性好,只憑送出去的簪花,就能認出人來。”

沙玥冷笑:“你野心不小,連三王爺的人也敢送。”

“為何不敢?連皇後我都送了。”

沙玥一口惡氣憋在胸口,冷眼看着不以為然的肖培風,又覺得犯不着生氣,索性閉上眼,不看他。

“對了,玥兒。你和老三府上的知雪姑娘很相熟?”

“此話怎講?”沙玥詫異地睜眼。

肖培風贊嘆不已地說:“這回老三的眼光不錯。你昨夜失足落水,她怕你上岸後着涼,還将自己的披風交給我,然後下水把你撈起來,日後你可別忘了向她道謝。”

“她……”沒想到知雪竟肯舍身相救,沙玥心中不無感激。同時,她也松了口氣,看樣子肖培風并不知道她是被人推下水,畢竟牽扯到王府中人,沙玥不想節外生枝。

算了,當時知雪的無心之言,自己何必當真呢?日後去向她道謝吧。

“你今日不去皇宮?”

“推了。”

“……”沙玥滿頭黑線,“你不要太無法無天。”

“騙你的。你醒了我就去,等我回來。”

我等你才有鬼。

肖培風前腳剛走,她後腳就打算離開肖府,結果才踏出房門半步,就被人給堵了回來,她也懶得折騰,索性躺回了榻上。

一個時辰後,肖培風帶着問皇後讨來的後宮妃子常用的春雪膏回到肖府。

他獻寶似的将春雪膏送到她面前,說道:“玥兒,這是我從皇後那兒拿來的春雪膏,據說治療傷口很有效果,日後你臉上絕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沙玥心中正煩悶,語氣不耐道:“我不需要。”

“玥兒,”肖培風聲色嚴肅起來,“你怎麽能不把自己當回事兒?容貌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驀然,沙玥靈機一動,“容貌當真重要?”

“重要。”肖培風重重地點頭。

“若我沒有這張臉,你——”

“玥兒!容貌對于我來說很重要。你不喜歡打仗,我空有一身本領卻讨不到你的歡心,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能夠吸引你的也只有這張臉了。但是,玥兒不一樣,你是一件瓷器,我不想在你身上看到任何瑕疵,每一道瑕疵,都是一處傷痕,我絕不允許你受傷。”肖培風神情異常堅定,讓沙玥接下來話通通落回肚裏。

像訴說衷腸一般的話,沙玥早已司空見慣,她忽略心中細微的悸動,避過肖培風灼熱的視線。

她想,肖培風說的話是千真萬确的。他已經見過自己為東晉變得傷痕累累的模樣,他以為自己曾幫肖家守護過東晉,所以,他不願再看到“不相幹”的人受傷。

“算了,”沙玥無奈地搖頭道,“那你臉上的疤呢?能用這個去掉嗎?”

“我不用。”

“為何?”方才是誰信誓旦旦地說容貌對他很重要?

“在京城又無人打得過我,打不過我,就配不上你。”

沙玥磨牙:“這就是你上回找人單挑的理由?”

“是啊。”肖培風回答得理所當然,轉身就被沙玥轟出了房間。

不久後,肖培風将她送回錦繡山莊。

她一腳邁進大門,兩道金光閃閃的人影就撲了上來。

“哪個天殺的碰了我的寶貝疙瘩?我的女兒呦,瞧瞧,這麽漂亮的臉蛋兒多道疤怎麽得了?”

“我的小心肝,是誰啊?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麽?肖培風是吃什麽幹的?怎麽讓我的寶貝女兒受了傷!我的寶貝女兒啊!”

沙玥被他們圍在中間,連喘口氣都異常困難。

“爹!娘!”

“爹在呢!玥兒不怕,是誰傷了你?讓爹拿銀子砸死他!”沙老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

“娘也在,娘也在!是誰?娘用首飾砸死他,給玥兒出出氣,實在不行,用咱沙家的賬簿也能砸死他!”沙夫人添油加醋地說。

財大氣粗到這個地步未免太過頭了。

“爹!娘!硌死我了!”

難怪沙珏喜歡穿得跟只金孔雀似的,原來是他倆兒的遺傳。

“你們想找王府的麻煩嗎?我可不會攔着你們。”沙玥忍無可忍地說。

“王府?……”

“王府……”

“玥兒,多大點事兒?咱不和他計較!”

“對!為娘求遍天下神醫也要治好你的臉!”沙夫人撫了撫她的額頭,“比起這些,你先回房看看,有驚喜等着你。”

沙玥垮下肩膀,額頭冷汗直冒,“你們別再往我房裏塞東西,連下腳的地兒都快沒了。”

“玥兒果然已經長大了。”沙老爺神色黯然地說道。

“玥兒果然不需要我們了。”沙夫人附和道。

沙家二老對夫唱婦随鑽研得淋漓盡致。

終于,小厮的聲音解救了沙玥。

“二小姐您終于回來了!大事不好了,您快随奴才去賬房吧。”

沙玥借機向兩人告辭,終于逃出了他們的魔掌。

前去賬房途中,小厮的神情異常凝重,她好奇地問:“發生了何事?”

她不久前才看過賬簿,不會出現漏洞才是。

“二小姐,您忘了昨日說過什麽?”

“我說了什麽?”沙玥一臉茫然。

小厮苦着臉道:“您說不準大少爺踏出賬房一步,他已經一天一夜不曾出來過了。”

“……”

來到賬房,一顆骨碌碌的腦袋趴在門框上,正眼巴巴地看着沙玥。

沙珏委屈地癟起嘴,“玥兒。”

沙珏的相貌與沙玥有七分相似,臉龐卻更圓潤些,渾身皮膚光滑精致,一看便知是養尊處優長大的貴公子。他額頭上戴着一條瑪瑙眉勒,兩條龍眉緊皺,與沙玥如出一轍的杏眸裏淚光閃爍,挺直的鼻梁微聳,抿嘴時,兩頰出現淺淺的梨渦,模樣倒是看得入眼,做派卻太浮誇。

“活該!”沙玥狠狠出了口惡氣,“讓你再和肖培風沆瀣一氣!”

他躬身趴在門上,沒有沙玥的話也不敢踏出來,只好委屈地辯解:“難得培風回京,玥兒你太無情了。”

“玥兒,你額上的傷怎麽回事兒?”

“讓肖培風拿小石子給撞的。”沙玥說得铿锵有力,仿若确有其事一般。

沙珏當即否定:“不可能!”

沙玥一挑眉,“為何不可能?這種事,你和他還幹得少?”

沙珏将頭搖成撥浪鼓,“從小到大,他何時傷過你?少年時,我和他跟在你後邊兒,但凡你身邊有男孩兒就用小石頭扔你倆,我偶爾還故意往你身上扔,他可從來沒拿小石頭朝你扔過。”

不打自招說得就是沙珏了。沙玥走上前,用指尖指着沙珏的鼻尖,“你還有臉說?給我在賬房好好呆着!”

“別啊玥兒!你不看僧面看看佛面,拿小石子扔你的罪名還是我給他背着呢,你不能這麽對你哥!”

沙玥怒極反笑,恨鐵不成鋼地說:“誰讓你給他背了?再說這馊主意本來就是你出的,還有臉說你是我哥?哪家哥哥像你這麽坑自家人?肖狗賊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恨不得把人擡到家裏供着,你滿肚子的鬼點子怎麽不為沙家想想?看看你穿的是什麽?我鞍前馬後給沙家賺點兒銀子全讓你給敗出去,我出門買串糖葫蘆都要再三斟酌,你呢?花錢大手大腳,盡買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有什麽用處?”

“一串糖葫蘆算什麽?”

“你自個兒算算,就算山楂和糖都是從沙家買的,本錢也只要一文錢,我買串糖葫蘆卻要三文錢,你自個兒算算虧沒虧?再想想你身上穿的、戴的,哪一件兒低于五十兩?你摸着良心問問,這麽多年你賺過哪怕一文錢嗎?還覥着臉說一串糖葫蘆算什麽?”

“玥兒你走吧。”沙珏用力地點頭,“我一定好好待在賬房,你趕緊走吧。”

“……”

“你給我好好呆着。”

又想起昨夜的事,沙玥胸中的郁悶前所未有地大。

沙玥額上的傷口不深,幾日後便痊愈。雖痊愈,卻仍殘留紅色疤痕,她想起肖培風送來的春雪膏,輕輕塗抹在疤痕處,清清涼涼,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

當日,肖培風一早就被孫閑樂請到王府,說是商榷圍獵事宜。

春獵本已過,肖培風往年幾乎從不錯過,東晉帝為了慶祝他徹底安定邊關,特意讓孫閑樂與他商定時日,再進行一次圍獵。經過一番考量,兩人将圍獵定在三月中旬,也就是十日之後。

孫閑樂派人進宮回禀東晉帝,又想起不日前,藩王入京一事,他試探地問肖培風:“你此次平定邊關,東晉至少二十年可不再受戰亂之苦,藩王卻在此時進京,你怎麽想?”

肖培風散漫地擡起頭,似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問起,理所當然地說:“我能怎麽想?藩王進京又不是為了搶我的飯碗,與我何幹。”

“你就不怕父皇想削藩?”

“削藩?又如何?”

“削藩就意味着要削割封地,也意味着會有藩王不滿,到時候鎮壓的人還是你,也就是說,你平定邊關後還是不能閑下來。”孫閑樂負手立在涼亭邊,他看着那片池塘,眼中翻湧的情緒,是一種既惋惜又涼薄的東西。

肖培風收起漠不關心的神态,眉頭蹙起,語氣低沉:“陛下太心急了,不該這麽快挑起內部争端。”

“你壓不下去?”孫閑樂驚訝地問。

肖培風搖頭道:“內亂能壓,百姓不能壓。與外敵對抗,百姓有東晉護着,可藩王不一樣,一旦與藩王大動幹戈,誰也顧不上百姓。”

“自己的性命都顧不上,誰還顧得上普通人?”孫閑樂意味不明地說。

肖培風不認同,卻無法反駁。

他看着風平浪靜的池塘,心中默念着:削藩嗎?

“那是何物?”孫閑樂指着池塘對岸道。

肖培風擡眸望去,只見青青淺草的覆蓋下,一片白色的衣角露在外頭。

他記得,那是玥兒落水的地方。

兩人起身向岸邊走去,肖培風彎腰将衣角拾起——是一件披風。

“這是……玥兒穿的。”在客房見到沙玥時,孫閑樂隐約記得她穿着這件披風。

聞言,肖培風眸光一暗,他蹲下身,用手拂開淺草,岸邊青草茂盛,處處散發着春意,肖培風的眼神卻越來越冷冽。

岸邊草地沒有絲毫磨踩過的跡象,既然如此,玥兒如何會失足掉進水裏?

但凡牽扯到沙玥的安危,肖培風就會變得叩橋不渡,謹慎得讓人刮目相看。

他沉聲問:“那一日,玥兒為何會留在王府?”

孫閑樂也察覺到什麽,他神情嚴肅起來,回答道:“她在水盛詩林落水,被雪兒帶回了王府。”

“有誰與她接觸過?”

“雪兒……雪兒不會這麽做。那晚王府人多眼雜,你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錦繡莊問她。”

“嗯。”肖培風攥緊那件披風,眼神冰冷得不像話,從王府借了匹馬,一路疾馳到了錦繡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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